文 | 張達
千百年來,石刻是重要文物與文獻,也是金石藝術品。
想不到,貴州省福泉市的福泉山,古木參天之下,藏著一處琳琅滿目的“碑林”。
來到福泉山門前仰望,欣賞的是門樓上高高懸掛的啟功先生題寫的“福泉山”三個行楷大字,溫潤,典雅,是典型的啟先生的藝術風格,帖派風韻,一派得道高人的勻靜與從容,歷經滄桑的淡然與深情。
——據說,“福泉山石刻”修建時,即1997年前後,啟先生是書壇“盟主”,一字千金,一字難求,人們前往北京求字,被人多次擋在門外,只好放狠話:“他不寫,我就不走。”
無奈,只好通報啟先生,而一聽說是貴州來的客人,啟先生主動開門迎客,爽快題寫,旁人便納悶不已,啟先生為何如此慷慨與熱情,熟不知,啟先生曾來貴州,得到人們的尊重與照顧,因而感懷在心。
如此一塵不染的佳話,自然也為福泉山增添逸趣。
貴州省福泉市的福泉山
踏過啟功先生題寫的“福泉山”大門,一股幽涼微風撲面而來,綠樹成蔭之間,立在面前的是一根石柱子,斑駁的石面鐫刻“鳳江公園”四個大字,落款是“中華民國卅六年十二月”,結體有歐陽詢楷書的險絕,筆意有《瘞鶴銘》的高古,一派碑派風格的民國氣魄,後人很難寫出如此行楷大字,古拙中藏著溫潤,楷書的結構,卻有行書的婉暢,透過石柱的堅硬,線條與筆墨依然流露一股溫婉的氣息。
這是刻石的溫婉派,並非一味剛勁與雄強——哦,福泉山原來叫作鳳江公園。
走向右邊,門的右邊牆壁上刻著行書“武”字,左邊刻著“福”字,是一對單字聯。
福泉市的考古與文史學者袁銘說,“武”是武當山,“福”是福泉山,傳說,張三豐於武當山修道,而在福泉山成仙。
於是,一進門,立在眼前的是“張三豐仙人自寫真容後刻碑”和“福泉市張三豐碑林碑記”,介紹了福泉的歷史沿革與福泉山的文化底蘊——如今的福泉山,依舊保留有張三豐的詩詞歌賦一百五十餘首,歷代題額四十餘塊,對聯近百幅。
然後,轉向左邊,沿著牆壁欣賞刻石。刻在前面的是李鐸先生的行書“高真不朽”,壁立千仞,蒼茫大氣。轉過牆角,仰頭一看,是陳香梅和陳立夫等人的墨蹟,而值得深入分析的是劉江老師的篆書,寫張三豐的詩:“山外青山樓外樓,翠竹青松繞四周。流水澹澹鷗泛浪,天邊景色一時休。”
小篆的結構與字形,卻是大篆的筆法,藏頭護尾,線條的起筆略粗,收筆略細,藏著《石鼓文》的高古與渾圓,結字又多一些規矩與峻拔,四行半的章法,兩行用篆籀筆法書寫的行書落款——頂著內容的最後一個字,寫“張三豐詩”,然後換行,空一個字,往下書寫“丁醜大雪,劉江,杭州”,兩方陰刻之印,“劉江”與“杭州”之間一方,“杭州”之後鈐一方,顯得整飭而錯落,雍容而生動。
欣賞了劉江老師的作品,往前走一步,是徐本一先生的行書作品,得米芾八面出鋒的瀟灑,又有黃庭堅的開合。
貴州省福泉山石刻
說起當年修建碑林,袁銘說,很多書法家慷慨,都願意提供墨寶。通過現場交流、電話、寫信等方式,得到書法作品後,便精心勒石鐫刻,供人欣賞、學習。
所以,繼續往前走,就仿佛打開一本厚重的現當代書法史:蔡祥林的草書之後,走上幾塊橫石,便是劉欣耕先生的行書作品:“偶然來灈足,共傳此浴仙。仙人自邋遢,清池自年年。”
“偶”字的橫折主要以折筆為主,顯得方俊挺拔;
“然”字卻以圓筆為主,篆籀筆法書寫行書,筆劃挺健,渾厚;
“來”字是米芾的取法,尤其是豎畫,採取內擫行筆,線條蒼勁有力,最後的捺畫寫成反捺,略顯米芾的側鋒,飽滿而妍美;
“灈”字偏向草書,結字狹長,圓轉筆而古意盎然;
“足、浴、人、遢、池”等字線條伸張,左右穿插揖讓,開合有度,以宋人尚意的意境,筆斷意連;
“共、傳、此”三字映帶,更是行雲流水,縱橫千裏,氣勢逼人;
最後的“年”以兩點代替,避免雷同的同時,也收斂一氣呵成的氣息,安然停筆,而讓觀賞者屏住呼吸,駐足回味,小心翼翼地仔細閱讀款識:“清人毛方偉《浴仙池詩》,丁醜冬月,劉欣耕書於武漢。”
啊,很多年沒有拜讀劉先生的書作(以前只在書報上欣賞),想不到在此深山一睹尊容,近距離感知(想不到那麼好)其融會貫通,真是如沐春風,寥寥兩行,便引起許多審美想像。
劉欣耕先生的行書作品
還有魏天雪先生的行書,也是一派古意,以章草的筆意書寫行書,中鋒取勢,側鋒取妍而不露鋒芒,簡約高古,寓巧於拙,含蓄古樸,尤其是轉筆處,魏先生舉重若輕,內擫外拓皆轉化自如,信手拈來,以柔克剛又綿裏藏針,非同凡響。
類似於對劉欣耕先生書法的驚訝,想不到,魏先生的書法好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站在石碑前,被其轉筆的婉暢、翻筆的含蓄所吸引,心手相應,方剛圓柔,久久注目,越品越知其金石味的醇厚,如古人所言:“爽爽有一種風氣。”
欣賞了左邊一面牆壁來自全國各地書家名人的書法作品,走向右邊,在“福泉”的水井旁,看到了貴州人的作品,除了戴明賢等名家傑作,令我感慨的是一件作品楊霜先生寫的明代胡濙的《訪張三豐至祥符寺見留題》:
“交情久已忘離群,獨向山中禮白雲。龍送雨來留客住,鹿銜花至與僧分。疏星出竹昏時見,流水鳴渠靜後聞。卻意故人知此隱,題詩誰似鮑參軍。”
楷書,魏晉小楷的韻致,靈動秀雅之餘,融入了一些褚遂良的結構與筆意,橫畫有褚遂良的韌勁,豎畫往往採取褚遂良內擫的筆法,姿媚而挺立,如“聞”字,左右兩邊的豎畫都內擫,向裏收緊,中宮緊收,疏通了魏晉至唐代的鴻溝。真是令人吃驚不小。
畢竟過去看到的多是他的行書和草書作品,而極少看見楷書。——楊先生逝世多年後,才在福泉山初識其楷書藝術,真令人唏噓不已。
另一位讓人惋惜的書法家,是何懷德先生。同樣,也是意外,在福泉山邂逅他的書法藝術。
應是多年前,我在一本雜誌的封底上看到一幅行書作品,秀潤、優美,出手不凡,於是撕下書頁,收藏起來,就此記住了書寫者“何懷德”這個名字,過後知道是貴州人,更是歡喜不已,想不到貴州人能夠意會與獲得江南飄逸之風致,儒雅之氣質,而期待著日後有機會,前去請教與拜訪,然而不過幾年,卻聽聞他的病逝,於是,我坐在石碑前錄一段視頻,即興說了這麼一段話:
“這張作品非常的難得,這是何懷德老師的作品。何懷德老師,啊,天妒英才,貴州的才子,貴州書法界藝術界的一顆閃耀的星星,但是,是一顆彗星,一閃而過,英年早逝,幸好我們在這個地方還可以看到何懷德老師的作品,貴州的書法人,應該到這個地方來欣賞,何懷德老師的(應該是早期的)書法作品,寫得非常的典雅,一派江南的韻味,在行書當中融入一些章草的筆法,典雅之中有一些端莊,寫得非常棒,我是第一次看到這張作品,非常好,也是一段美好的回憶,一個說不完的話題。”
語無倫次,詞不達意,但,表達了我的敬意,緬懷以及遺憾。
何懷德先生書法作品
從井口上來,遇到張瑞圖的“道”,寫得像一位得道高人打坐修行,上面兩點是帽子,中間的“目”像是身體,走之底像是盤腿,安靜從容,凝思靜慮,因此,福泉山不僅綠樹成蔭,鬱鬱蒼蒼,是泉水叮咚之地,更是悟道修行之山。
而“得道”之後,繼續往上走,巨石壘砌的石牆聳立,斑駁了時光,卻是文明的積澱,右邊圍起石欄,中間豎立一塊石碑,上書“貴州第一名山”行書大字,閃閃發光,盡顯書卷氣。
這是張旭光先生的墨蹟,於秀逸而雅致中融入了篆籀古意,線條飽滿厚重,金石古質,鐫刻於石,入石三分,力透石背,妙不可言。從金石氣的角度來說,也是一般傳奇,即張先生用蒼古老辣的篆書筆法書寫“二王”的秀美飄逸,用轉筆的慢的行筆寫出了快的飛動韻味。
——幾年前吧,站在這塊石碑前慢慢欣賞後,一改我過去對於張先生的偏見,類似於康有為評價金農等人“欲變而不知變者”,則“失之怪”。
而觀摩這塊碑之後,深知張旭光先生入古出新的高妙與難得,一改過去自我的無知與狹隘,近乎金農之詩:“會稽內史負俗姿,字學荒疏笑騁馳。恥向書家作奴婢,華山片石是吾師。”
對其書法藝術有一個認識轉變過程的,還有張坤山先生,以前總是覺得他的草書繞來繞去,只見線條的纏繞,一片枯藤老樹的意象,什麼也看不見,後來看見他的墨蹟,一幅行書作品,才發現張先生功夫了得,無垂不縮,無往不收,下筆有源,一筆一劃,超凡脫俗。
所以,福泉山石刻中的張坤山先生的作品,也是進一步改變我的觀念的作品:連綿大草,乘舟躍馬,歌舞擗踴,是王鐸、傅山、衛俊秀等先生一路的風格,一瀉千里,騰龍駕霧,大氣磅礴。
於是,便知:百聞不如一見,欣賞書法作品,千萬別停留於紙上談兵,而需要現場觀摩,近距離欣賞原作,如啟功先生所言“透過刀鋒看筆鋒”,才感受其韻味,聽見行筆的聲音,透過刀鋒與石刻,還可見墨光耀眼的絢爛。
山不在高,有“書”則名。走過“貴州第一名山”,即到達福泉山頂,四處皆是匾額與石刻,嚴寅亮等人的筆跡,鑲嵌於刻石之中,任由時光流逝,也依舊沉著痛快,光彩奪目。
【作者】:張達,記者、讀者、作者。
編輯:楓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