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張達
二零二一年二月十一日:濁酒喜相逢
星期四,大年三十。早晨六點半出門,跳著酒肉、豬頭、香紙,去“喔耶”祭“奶奶”,燒水,煮豬頭,用豬頭獻祭,給土地廟裏的“奶奶”燒香、敬酒、獻糍粑,擺地上十五分鐘左右,收祭品時,給“奶奶”一些酒肉之餘,我也喝了一口酒,還吃了半個糍粑。
近年來,我越來越看重高雍寨的祭祀活動,尤其對“喔耶”的“神樹”與“奶奶”,可能有些落後與愚昧,多是迷信,十分狹窄與保守,但也可能是某種生命的回歸,回到土生土長的地方,默念自己的祖先,對天地的禮敬,回到民間的信仰中來尋求生命的慰藉與信念,延續親情的溫暖,自覺地傳承民族歷史的血脈,尋找一些重新出發的初心與夢想。
所以,每年大年三十早晨,都和兄弟們一道上山,燒香、灑酒,像山野的祭師“執圭,鞠躬如也,如不勝”,念出父母所教的祭詞:“內羅囧吼(老人保佑),門南嫩南(走南方吃南方),門貂嫩貂(走北方吃北方),i給(gi)堵送給(gi)咦(做什麼就順什麼)。”虔誠地求“奶奶”保佑,走南闖北皆事事如意,與天地永存,以獲得立志的底氣,生根發芽的土壤,發憤圖強的抱負。
隨著東方漸曉,細雨漸殘,哥哥們切肉,表弟們煮肉,幾個侄子則燒糍粑,酒肉糯米以及山裏的綠色皆香噴噴起來。等到吃飯時,雨停了,上祭的人家越來越多,除了獻祭豬頭,還有殺雞,用雞血灑在石頭上,用雞毛沾血後貼在樹皮上,人聲鼎沸中傳來陣陣鞭炮聲,空曠了山谷。
給“奶奶”上香
可能因新冠疫情影響,加上天亮前有些細雨,上祭的人較往年少些。同時,從留下的石頭與冷灶來看,很多人已在昨天祭祀。其中,自然有“幹炯幹金”的人,他們歷來都提前一天祭祀,萬通輝表哥曾說:“家母生前提過此事,相傳當時的‘喔耶’是一座古廟,‘幹炯幹金’的一位老人有點文化,曾為這座廟整理和書寫簽文,後來不久這個人就病逝了。
據說廟裏的神靈多半不識字,必須要這位文化人到裏面去幫忙,那人逝後,靈魂就到那裏去了,而且托夢給‘幹炯幹金’的子孫,在祭奠時,提前一天把祭品供上,以便他用,至那以後,就有了以上的做法。”
橫在半山腰的馬路顯得有些冷清,但人們各自起爐灶,單戶或幾戶聚而圍之,酒肉香與劃拳聲以及鞭炮聲,依舊此起彼伏,以祭祖的神聖言行俯仰天地,在“熟而薦之”的儀式中,既有崇尚文明的象徵,祝福“奶奶”,感謝日月星辰的恩澤,也祈禱自己來年如意,家人平安。
哥哥們和往年一樣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先是各自三半碗米酒,然後一對對劃拳,叫“對對拳”。一對一對劃完後,再來新的一輪:輸家帶拳走路,即以七拳為限,誰輸四拳,就找下一個人,繼續劃拳。“對對拳”考慮的是公平,人人都有比劃與喝酒的機會,而“帶拳走路”的用意在於看誰的拳法高明,誰更有智慧,高人一籌。
哥哥們開心劃拳,在一旁觀看的我也喝了半杯米酒,還有一碗米飯,泡著豬舌頭、豬頭肉煮成的熱湯,和著清晰的晨風,慢慢品味,十分可口。
干一杯山野之酒
哥哥們熱鬧劃拳,我吃飯後,下到“神樹”腳,觀察人們的獻祭過程——“喔耶”之地勢險峻,懸崖峭壁,山谷下兩崖對峙,瀑布飛流。古樹茂密,陰森地挺立在幾塊巨石旁,增添幾許神秘與恐懼,堅韌的樹枝上掛著一串串的豬頭牙齒,有的用長長的繩子懸掛,垂直下來,往年的骨頭顯得黝黑,像古老的年歲一串串亙古不朽.
——突然有所感悟,覺得敢於面對漆黑與神秘所產生的未知與恐怖,真的需要勇氣和智慧,並且對之產生親近的情感與敬仰的意識,就可能上升到信仰的准宗教情懷與哲學的終極意義,畢竟今年才掛上去的豬骨頭則新鮮有氣,仿佛生靈復活,祖先的神靈從古樹上下來,從大自然中回來,從天地萬物中歸來,與高雍寨的子孫後代相見言歡,護佑高雍寨的子孫後代生龍活虎,生生不息。
所以,對幾塊石頭具有油然而生的情感,對一些陰暗與神秘的時空產生敬畏之心,用心靈與情感去感知未知世界,把握宇宙蒼穹,所有給“奶奶”獻祭的人便獲得了天地之神靈,喚醒生命意識,帶著“奶奶”,人神交會,人物交融,仿若神靈附體,天地之間的人從此不再無家可歸,不再數典忘祖,不再失魂落魄。
這是用情感去感知世界、以血緣來構建倫理的人生哲學,即我說的“內視思維”,回到自身來尋找出路,活下去的理由,即心性學說的反求諸己才找到自己的“心”,如孔子的“仁心”、孟子的“善心”、王陽明的“良心”。
而找不到“心”,甭談什麼文化自信,騙鬼都不信,所以,瞭解自己的家史、族群習俗與民族信仰,從歷史文明的積澱中獲取自我身份與情感認同,滋養萬物備於我心的“心”,才少些沒心沒肺,少些虛情假意,少些為非作歹。
“神樹”的學名叫大葉構栗,構栲,猴栗,栗科喬木,地方上有人也稱作三月粑葉樹,苗語叫鬥俺給弄(又叫:鬥給郎)“鬥”是樹木,“俺”是背,“給”是米飯,“弄”是雨的意思,整體的寓意大約如此:老人去世(下葬),都要用一只小木桶裝糯米飯陪葬,糯米飯裏面要放幾片這種樹的樹葉。
“很神奇,‘奶奶’是我們的保護神。”楊氏家族的一位老人說,過去的“喔耶”更加陰森駭人,古木參天,枝葉繁茂,血藤滴答,途經此地的人汗毛直立,陽虛之人繞道而行。某年,附近巴冶、寨頭等苗族村寨發生瘟疫,死了很多人,但我們高雍寨幾乎沒有感染,一個原因是病毒被“喔耶”的“神樹”和“奶奶”擋回去了,從北而南的瘟疫過不來,侵犯不了高雍寨。
從祛災辟邪的“喔耶”保佑了一方平安,聯想到目前的新冠疫情,我自然希望“奶奶”顯靈,保護我們高雍寨免於災禍,新冠肺炎之病毒早日消亡,在群山連綿中,只有鬱鬱蔥蔥的生機,春回大地的希望。
上午十點半左右從“喔耶”回到家中,為親戚朋友寫春聯。大哥張木高要我寫明代楊慎的《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文盲的他居然倒背如流:“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大哥半輩子在監獄度過,他說在特殊環境中記住了這首“詩”(詞),還順口說了一幅對聯(兩句話):“千山萬水各自盡,學涯無路各自通。”去年,大哥在山上養雞,下半年基本住在山上,他說,要把字掛在山上的房子裏,我突然感到責任重大,覺得二十年來,這是最為隆重與珍貴的一次書寫:幼稚的書寫而磅礴與蒼茫的文詞與詩意,濃黑的墨汁,粗糙的筆劃,將陪伴孑然一身的他在荒山野嶺上度過日日夜夜。
或許,唯有這首詞,能在黑暗中給予他一些安慰,減少一些孤獨與寂寥。
之後,萬秀光表哥來,要我給他寫了三幅喜慶祥和的對聯。其一是“縣委常常來拜年,家中行行能賺錢”,希望家人都能升官發財。還有“勤勞豐收千千萬,子孫業績般般秀”,橫批:“善者如光”,暗含“萬秀光”。
表哥說,名字都掛在門口了,如果誰還找不到他的家門,那就不管了,不要怪他了,只能怪來人沒文化,不識字。其三是“誰說女子不如男,朝中武則能稱帝”,鼓勵他的讀大二的女兒要自信,雖出身卑微也當志存高遠,培育巾幗不讓鬚眉的氣概,不必自卑與愧疚,覺得作為女兒身都在消耗父母的錢財,以後嫁人了又不能回報父母。
“錯錯錯!”表哥說,男女平等,一樣優秀,一樣成才,何必自暴自棄呢!
寫完“貴水黔山辭舊歲,苗鄉侗寨迎新春”的春聯,休息一會兒,就吃年夜飯了。父母、大哥張木高、哥嫂及其子女、我們夫妻以及兩個兒子,還有同事陳加星,圍坐一桌,開開心心吃飯喝酒。
妹妹去年離婚,拋棄四個孩子而遠離高雍寨,之前表示想回家過年,但不知為何沒有回來,遺憾,我卻也不知如何詢問。不管怎麼,我希望她回來,一起過年,像過去一樣一家人團團圓圓。
哥哥泡了拐棗酒,不香,但很醇,我喝了半碗,幾乎醉了。
大年三十年夜飯
晚上和家族的兄弟們出門喊《好的歌》,照著父親幾年前寫的內容念,努力吐字清晰,內容完整,對主人家送去真誠與響亮的祝福。
——我原本不想出門喊《好的歌》,但黃昏之時,和陳加星兄從寨子對門坡“北波”拍照回到我們家族聚居地“高抱儂”,聚集的族人們推舉我舉龍,也就是喊《好的歌》的人,雖之前不曾喊過,但有父親寫的唱詞,加上十幾人的推舉,我便爽快答應,在路邊折斷幾根樹枝,連接而捆在一起,編成一頂草帽,戴在頭上,頭上仿佛長著一圈樹葉,蒼翠著年夜,並把一捆稻草編成一條巨龍的模樣,插在一根竹竿頭,高高地扛在肩上,率眾踏步,下一道坎,首先向近在咫尺的四舅家鬧年.
我拉開嗓子,響亮地喊一句:“開門大大開!”身後的十幾個兄弟們齊聲應一句:“好的!”歡樂聲響徹雲霄,年就鬧哄哄地來了,騰雲駕霧的龍就回到家家戶戶之中:“四海龍來龍保佑,龍千條,來到你家鬧騰騰。”
看到我喊得清晰,且略有激情,像朗誦詩歌一般無所顧忌,像祭師與天地鬼神對話,兄弟們也來勁,若通天而力大無比、身心自如的神靈。我喊一句:“堂屋四四方!”有些人立即抬起一條腿,跳起來,然後在全身落地的瞬間,嗓子裏頓時和一聲:“有的!”響徹屋宇。遇到的麻煩是這幾句“今年得先生,明年得秀才”,因為已不是科舉制時代,內容早已不符合現實,因此,要在不同的家庭改變不同的唱詞,比如在村長家,則臨時改為“今年得村長,明年當支書”。
這種臨場發揮,有些意想不到的莫名滑稽,以隨機應變的錯誤方式表達亙古的確切意境,戲謔中暗藏詼諧與幽默,於是,我的“錯誤”而略微停滯的聲音剛落,贏得一片歡呼,四周的兄弟們又一次抬起一條腿跳起來,使出全身的力氣喊:“好的!”給主人家送去新春祝福,把吉祥如意的龍帶到主人家,保佑四季平安。
自然,由於不熟悉唱詞,只是對著手機螢幕念,就偶爾有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正當四周的兄弟們要喊出“好的”“有的”時,我卻卡住了,停頓幾秒鐘,發出“這個——這個——”的遲疑聲,把大家翹首以盼、呼之欲出的應和聲瞬間轉化為一陣哄笑,卻也帶來亦莊亦諧的意外歡愉,畢竟使出全身力氣的我們,贏得了主人家的歡喜。
結尾時,會向主人家討一些賞錢或糍粑或大米,過去的說辭是“有粑送一對,有米送一升,有錢送一塊”,而我臨場改為“有粑送十對,有米送十斤,有錢送一百”,許多主人家果然大大方方送給我們一百元。
其中,上寨(新民村)的一戶耿氏之家,非常好玩,一英俊青年穩坐神龕下,身旁的桌子上擺開幾排盛滿米酒的土碗,我們喊完《好的歌》後,他提出一個條件:誰能喝一碗米酒,便賞一百元!起初,我們都十分驚訝,一方面是我們人數眾多,喝下十幾碗也是手到擒來的輕易之事,可以在一分鐘裏喝掉他們的一兩千元;另一方面呢,面對如此大碗,大家也面面相窺,並非囊中探物,不敢貿然一飲而盡。
於是,大家開始討價還價,我們這邊的人說:“幹一碗,兩百元?”青年以主人家的熱情,爽快回應:“幹兩碗,三百元!”最後,我們這邊有五人迎戰,豪爽地喝了五碗酒,青年看見某人幹了一碗,也把一百元投進我們的錢袋中,乾脆俐落。他投一次,人群發出一次“好酒”的讚歎聲。
於是,歡笑聲、酒氣聲以及膽怯的退縮,兩次,三次,四次,五次,輪番上場——碗碗都是好酒!
汪曾祺先生在《歲交春》文中記載,江南的江蘇高郵也有類似送祝福討賞錢的風俗,雖然與我們高雍略有不同,汪先生說:“我的家鄉則在立春日有窮人制泥牛送到各家,牛約五六寸至尺許大,塗了顏色。有的還有一個小泥人,是芒神,我的家鄉不知道為什麼叫他‘奧芒子’。
送到時,用嗩呐吹短曲,供之神案上,可以得到一點賞錢,叫做‘送春牛’。老年間的皇曆上都印有‘春牛圖’,注明牛是什麼顏色,芒神著什麼顏色的衣裳。這些顏色不知是根據什麼規定的。送春牛儀式並不隆重,但我很願意站在旁邊看,而且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動。”
雖有人走在前面,幫忙打開別人家的大門,擋住一些主人家用碳灰抹到我的臉上,但究竟因為腳踏大門,涉足堂屋,向主人家面對面送去祝福,自然免不了被抹得一臉漆黑,只留下圓溜溜的兩只眼睛,觀看人間世道,目迎新春佳節。
從上寨(新民村)走到下寨(新合村)時,趁著酒意,帶著一張漆黑的臉,發了一條抖音:“張公子在貴州高原祝你萬事如意,新年快樂。”我如此介紹:“回到貴州高原的深山老家過年,被美女抹黑了臉,是對我的愛。”這條亮堂堂的視頻得到一些人的點贊和留言,有人說:“好羡慕你們那裏的過年,有機會去一次高雍過年。”
十點左右回到家中,洗臉,然後寫日記,記錄多姿多彩的生活,信仰的高雍:晨起祭天地,午後寫悲歡。高雍鬧年夜,辭舊又新篇。苗家有陳釀,土碗盛波瀾。《好的歌》引唱,群山更連綿。
【作者】:張達,記者、讀者、作者。
編輯:楓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