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劇裡,有廣東舊時光

2021 年 09 月 02 日   閱讀量:18.14萬+

今年正月十三,是我第一次到一個普通的粵西鄉村看戲。想像中,該是一個竹條、麻布編織的戲棚,或者上了年頭的祠堂、古戲臺,村裡到處是祈望丁財兩旺,福壽雙全的對聯。

在想像和景物的飛馳中,到了化州楊梅鎮黃槐垌村。平整廣闊的農田如淺綠的湖水環繞著農舍,一道道田壟像微風吹起的細浪。但田野屋宇之中,矗立的竟然是“文化廣場”上一座氣派的戲院。數百平米的舞臺面積,足可以放下5層帷幕,簡直就像從廣州直接搬來一樣。戲臺前的空地上,密密麻麻擺滿了數百個塑膠凳、木條凳,粵劇演員的藝術照貼滿了村子,像極了流行演唱會的現場。

黃槐垌村因為“做大戲”而遠近聞名。春節期間,兩廣“春班”彙聚,唱戲酬神土風興盛的粵西地區,戲班子上百個,花幾千塊就能請民間戲班熱鬧一番。而這個村今年請到的,卻是“省港大班”廣東粵劇院一團,四晚的“戲金”,是30萬。

粵劇演員們先是到相鄰的福境村吃“年例”,6點走台。附近村子來了一千多人,也有從數十公里外的茂名、吳川慕名趕來的。人們在舞臺最近的地方,舉家出動鋪著草席“霸位”,舞臺前方脫下的鞋子圍成一道“壯觀”的牆。廣場一側有棵老榕樹,樹上的人和樹下的人一樣多。

摩托車見縫插針地塞滿了廣場邊緣每一處縫隙。卷起塵土的車流中,幾輛嶄新的賓士和一部勞斯萊斯,引來許多人的輕聲議論。據說,發達了就要買好車,是粵西人的習俗。那麼,看戲呢?“看戲就要看好戲。”為演出“埋單”的房地產老闆陳華偉說。

一通霹靂啪啦的鞭炮聲之後,戲開場了,演的是宮闈傳奇《狸貓換太子》。舞臺上假山樓閣,聲光電氣一應俱全,兩側竟然還有字幕,全無半點鄉野氣。旦角長長兩片胭脂夾住一個瓊瑤鼻,顧盼生姿;小生水袖一甩,唱腔一出,風流婉轉,眨眼就變作了古人。

  現場還有保安維持秩序,幾位老人剛想湊到前面去就挨了喝斥,只得咕噥著往回走。啃甘蔗的聲音低低的,笑聲、歎息聲也是低低的,好像害怕打擾到旁人一樣。甚至,從頭到尾一聲叫好都沒有,莫非廣東人真以內斂聞名?

三個多小時後,是大團圓的歡喜。想起張愛玲說的,每一出歷史濃縮而成的戲劇,都是一個“狹小整潔的道德系統”。粵劇自然也是,《玉梨魂》的癡情,《珍珠塔》的恩義,《羅成寫書》的肝膽,至今不損。每一齣戲裡,是大大小小的道理,李妃的養子初到開封府,感歎“入了衙門講話,不能太老實,也不能太不老實”,對這市井氣的幽默,人們報以會意的笑聲;世事洞明,人情練達,都是中國人的高深學問,而戲劇,何曾不是最初的啟蒙課程?

突然想起小時候。在重慶老城區看過一次草台班子唱川劇,深更半夜,鄰居辦紅白喜事,在只有兩三米寬的街道旁,一小旦縮在一個蚊帳大小的戲臺裡,咿咿呀呀地唱,一個昏暗的燈泡懸在竹竿架子上,照著。周圍幾十百把人或蹲或站,鑼鼓聲混著哄笑,餵奶的餵奶,吹牛的吹牛,似看非看,瓜子皮吐得“噗噗”響。

過去十年,我再也沒有看過走街串巷的川劇。我想廣東的年輕人當中,還像父輩那樣看過戲棚“天光戲”的,也不多了吧。地方戲劇都在各謀出路,京劇是國粹,奔走呼號的人多,昆曲被白先勇點化成了時尚潮流,川劇幸虧還有一個魏明倫。

粵劇呢,還有相對龐大的市場需求和遍佈海內外的受眾群體。廣州、中山、佛山等城市各有大小職業劇團數十個,佛山一地就有粵劇“私夥局”500多個。去年,第五屆羊城國際粵劇節上,趕來了16個國家和地區88個劇(社)團。

儘管如此,粵劇演員們的危機感依舊很重,最近幾年,學粵劇的孩子主要都來自粵西地區,經濟更發達的珠三角已經很難招到學生。廣東粵劇院的著名花旦蔣文端說起如今的孩子一蜂窩去學鋼琴,卻不瞭解粵劇,流露出失望的神情:“沒有粵劇,廣東人和其他地方的人又有什麼不同呢?”

是的,粵劇裡,有廣東人的風骨。在地方劇種中是數一數二的曲牌數量,伴奏從單一的中式樂器到率先引進小提琴等西方樂器,唱腔從“戲棚官話”改為白話,這無不是廣東人相容性和開放性的最佳注解。咸豐年間,佛山名藝人李文茂,回應太平天國,攻入桂州稱平靖王,被稱為“戲子封王第一人”(田漢語),同盟會借粵劇“志士班”作為宣傳利器,讓人再次領略廣東人的革命本色。1930年,名伶薛覺先演出名劇《白金龍》,最早在戲劇中進行商業宣傳,為民族資本企業南洋兄弟煙草公司宣傳“白金龍”香煙,舞臺大幕上繡著“觀白金龍名劇,吸白金龍香煙”的廣告詞;這種精明務實何嘗不是廣東人的名片?

詩人說,懷舊就是“投宿於不復存在的臂彎,問舊時光討一絲暖。”我也愛回憶,會在靜寂之夜,想起川劇《水漫金山》如何用變臉表現白娘子瞬間迸發的妖性,還有那要命的高腔,如何唱出四川人容不得半點塵埃的愛和恨。而喜歡粵劇的人,總會充滿感情地回憶西關大屋的趟櫳和繽紛明亮的滿洲窗,裡巷深處悠悠的粵劇唱腔,還有“薛馬爭雄”的粵劇黃金時代。

老上海總是把月份牌、周璿和百樂門當作精神支柱,現在還有多少廣東人為騎樓上飄落的粵曲流連?時代在變,昔日“梨園歌舞賽繁華,一帶紅船泊晚沙”的景象不復存在,同治年間粵劇中興時期流行的“江湖十八本”散佚多時;時常聽見有人問起,這個時代有卡拉ok、電影電視、動漫網遊,為何還需要粵劇?的確,聽戲不再是必不可少的娛樂方式,不過,假設真的把舞獅、粵劇這些廣東人文化基因裡面的因數一個一個剝離,還會有所謂的“廣東人”嗎?

我相信廣東人中間的“80後”,對粵劇仍舊抱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興趣和眷戀,不然,東山少爺的流行歌曲《劍合釵圓帝女花》怎會如此大熱?當他們在卡拉ok唱《禪院鐘聲》、《分飛燕》,或者在網上討論《虎度門》、《新不了情》、《南海十三郎》等有關粵劇的影視作品時,焉知不是在向回不去的“從前”,尋一星夢、討一絲暖?

舊時光是個美人,可惜面容已洇成一團光暈。董橋所說《西廂記》裡面最動人的,是“臨去眼波那一轉”。自是春歸人拾夢,落花何必問東風。那臨別的眼神,不是戲劇本身的徘徊,終歸是人心的不舍。(文/南方日報記者 郭珊)

 

文章來源:南方日報

圖片來源:香港教育大學

編輯:江凌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