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雍年記》三十七:消失的村落

2022 年 04 月 06 日   閱讀量:15.24萬+

文 | 張達

 

二零一八年八月十五日:空想未來

昨晚,萬秀林、萬水條和萬玉書來家中吃飯,我們聊了幾個小時。

“建檔立卡”戶的子女,中學、大學皆得到一定支助,幾乎是免費上學,太好了。

閒聊中,我又表達對於高雍寨旅遊發展的構想與期待,主要在於基礎設施建設,比如需要資金,從“南溜”到“喔耶”,沿著五公里左右的河流兩岸,分別修建七八米寬的休閒觀光道(防洪堤),既提供足夠的旅行空間,也可借大道穿寨子而過,重新調整、規劃與改善村民的居住環境,不像現在那麼淩亂與擁擠。

因為二零零九年那場大火燒掉了許多木房子,之後修建磚房,整個寨子也就開始了拆掉木房子改建磚房的時代步伐。近十年来,百分之九十的木房子消失,代替的是聳立的磚房,東一棟西一棟,居高臨下,耀武揚威,又仿若孤魂野鬼,孑然孤立,毫無歷史印記和民族特色。

這也是我感歎“時代變化太快、太大了”的主要原因——轉眼,原來的家園幾乎消失(有書名:每個人的故鄉都在淪陷)。韓少功早在《山南水北》中說:“這個時代變化太快,無法減速和刹車的經濟狂潮正鏟除一切舊物,包括舊的禮儀,舊的風氣,舊的衣著,舊的飲食以及舊的表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使我們欲望太多而情感太少,向往太多而記憶太少,一個個都成了失去母親的文化孤兒。”於是,就產生新的問題:文明現場與載體減少,人們又如何去追憶與尋求曾經的文明,如何尋得母親,如何尋找繼往開來的家園,追終溯源,從而培育新的文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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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雍舊貌

這便是歷史的悖論,經濟與物質的車輪碾壓向前,所向披靡,文明與倫理的腳步可能卻越來越慢,甚至“倒行逆施”——古村落漸漸消失,曾經的房子、生活場景、生活方式,甚至思維模式都改頭換面,甚至無影無蹤了。

在這種二律背反的視野下,高雍寨要進行旅遊產業開發,就需要對新建的磚房進行包裝,不管是做舊,還是改裝,總之,得努力延續與回歸傳統,接續過去的一些生活場景與生活經驗,找回一些過去的古老建築風格與元素,既讓這個寨子的人不忘歷史,有些民族記憶,也可供遊客欣賞與窺視。

這就涉及第二項基礎設施建設:統一裝修整個寨子的房子,努力建成只要有多餘房間的家庭,都可以接待遊客,讓農民的家庭變成旅店,可供遊客享受青山綠水與星漢燦爛的民宿生活。

所謂全域旅遊,不只是地域概念,更是全方位的服務,許多農民轉變為旅遊從業者,懂得給遊客提供良好且有民族特色的服務,創造舒適的旅行環境(吃住行、遊購娛),與眾不同的民族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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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雍新貌

這不是好說大話、空話,而是若要發展旅遊,除了原來的自然山水、風土人情,還需這些硬體設施,才有可能。當然,不知猴年馬月才創造與擁有這些硬體設施,創造充滿民族特色的鄉村旅遊景區,以上所言又終究是空想,閒聊之夢幻而已。

不過,為了進一步說明高雍寨的“軟實力”,發展旅遊的某種潛力,我“剽竊”一篇文章,就是今年四月十五日,也即農曆三月三,曾憲華兄和我一起來到高雍寨,參加民俗活動,之後他所寫的《信仰高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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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迎八方來客

——

春的季節,和一群朋友走進高雍苗寨,欣賞“三月三”苗族情歌節,過足了半生的盛會。

高雍寨位於貴州省劍河縣觀麼鎮,即新民村、新合村。我們在貴新高速的岑松站下,出站後右拐,便迎來一路的彎曲山道,在峰巒起伏、林木疊翠的山間,仿佛青山迎面就要向自己壓來。

快到高雍時,車行至山巔,似有聳入雲霄之感,我索性下車觀賞景觀。天地渾然一體,隱隱泛點嫩綠枝葉點綴雨霧山脈,自己竟不知是在峰巒清逸仙境中,還是名家的書畫里。

臨近中午,我們抵達巫燒寨(高雍寨的一個小組)。進寨的路口人頭攢動,走進觀看,原來是在舉行入寨禮儀。苗族男女老幼身著藍色、黑色、紅色的節日盛裝,分別站在村道兩旁,延伸約有兩百米。他們吹奏蘆笙、伴著節奏扭動身姿,端著竹筒製成的酒器,唱著山歌熱情地向來客敬酒,喜迎入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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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著山歌喜迎客人

苗家人還在一處球場壩擺好了長桌宴,以特有的臘肉香腸和清湯魚為主食,盛情地招待素未相識的來客,為客人滿上一杯純釀米酒。

午餐後,得知所到之處巫燒寨只是分會場。於是,我們再次上車,來到一座山峰頂端而下車步行,沿著彎彎的山道向山下走,進入一個U型山坳。這里搭建有舞台,正在播放著高亢嘹亮的歌曲,因為沒有音樂細胞,我也聽不懂,不知道唱的是不是《醉苗鄉》。總之,歌聲在山澗回蕩,感覺歡快飄揚。

不用問,我們到了高雍寨的主會場。舞台前坐滿了人,四周陡峭山壁的半山腰上也是“人滿為患”,尤其是攝影們紛紛搶佔顯要位置,舉起長槍短炮如圍城一般瞄準會場。“太隆重了。”隨行的朋友感言。

開幕式表演進行時,突聞傳統民間技藝表演與展示已經開始,就在舞台的山後。於是,我們繞過山麓,眼前一亮,隨處可見苗族同胞正在從事古老的紡織、刺繡、蠟染、打草鞋等操作技藝,瞬間令人恍若穿越時空。存放一旁的農耕勞作生產工具與一座座住宅小樓搭配,形同傳統與現代遙相輝映。

仰飲一壺高雍寨的攔門酒

傳說,高雍寨的先民溯源而行,每遇到兩條河流就選擇水量更重的一條來逆行,所以“高雍”的苗語oub niongd,意為“水重的地方”。過去,為躲避戰亂,高雍苗民四處躲避,之後才陸續回來,而親人團聚的時間正好是農曆的三月初三,人們在空地上踩蘆笙,到田邊地頭對歌。從此,“三月三”活動便成為一種節日習俗沿襲至今。

“打陀螺是我們兒時的遊戲,多年不玩了,今天又過了一把癮。”在高雍寨的一片廣場上,遊客興奮說,“幾十人在一起打陀螺,今生還是第一次體驗,比起兒時玩的更暢快。”集體打陀螺後,幾位苗族男同胞走到場地中央吹奏蘆笙,緊接著一波又一波的苗族姐妹先後進入場地,圍成大圓圈,跳起蘆笙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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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雍人吹蘆笙踩蘆笙舞

傍晚,我們住進朋友家。第二天早上一覺醒來,拉開窗簾,透過晨曦的霧靄,一種喜感油然而生,昨天雨霧迷蒙,今日“撥雲見日”,我禁不住哼唱起“今天天氣好晴朗,處處好風光……” 而且朋友的家人從衣櫃里取出嶄新的苗服,讓我們換上,我們便急忙“寬衣解帶”地化妝成苗民。

高雍寨的朋友說,“三月三”中最隆重的活動是祭祖,祭祀“喔耶”(苗語,“喔”是奶奶的意思,“耶”是岩石)”。就在當天上午九點左右,我們也隨隊伍出發,朋友肩挑碗筷前面領頭,我們七手八腳地手提鍋盆和凳子等,高一腳矮一腳地穿梭在寨子房屋的間隙,走出寨子,山路上的苗族同胞,聲勢浩大地朝著一個方向行進,半小時行程,抵達目的地——喔耶。

此地左右山脈連綿,形成一個山谷,山道橫亙在西側山腰,祭祀隊伍連綿在山路上,一眼望不到盡頭。不久,山谷已是炊煙彌漫,在春日暖陽的映襯下,猶如一條生機勃勃的巨龍由南向北盤旋在雲霧繚繞的山谷間,兆示高雍祥瑞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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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雍人在喔耶祭祖

我們一路走一路看,燒火做飯的鍋灶有序地沿著山道外沿擺放,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像是一道安全護欄護衛路人來回穿行。苗家小孩個個穿戴嶄新服飾,在一旁歡笑追逐打鬧,攝影師們為了捕捉畫面圍著孩童團團轉。從孩童的眼神,沒看出他們對陌生人有絲毫恐慌與閃躲之意,有的不時還擺弄小手迎合拍照,可愛至極,讓我回想到小時候過年穿新衣裳的開心模樣。

我們在靠近喔耶的路邊找到一個空位卸下“裝備”。高雍的朋友指著不遠處的一棵大樹說,那就是傳說中的“祖奶奶”,是苗民的先祖,護佑苗寨的神靈。不知從何年起,高雍苗寨祖祖輩輩每年的除夕和三月三都要到這里祭拜。

尤其是除夕,苗家人都會將自家餵養的年豬宰殺後,割下頭顱獻給“奶奶”,一千多個豬頭供奉的壯觀場面,唯有親臨高雍者方得見。說話間,一陣響徹山谷的鞭炮聲響起,仿佛是提醒我們用心體驗苗族風情與民間信仰,感受這方水土的熱情與文明。

枝繁葉茂的大樹根底部建有土地廟,祭台上整齊地擺滿了供奉的豬頭,陸陸續續有人走來焚燒香紙,口里默默念念有詞,鞠躬祭拜,虔誠無比。一苗族青年站在邊上,像專職點炮手,不時地將點燃放鞭炮扔下峽谷,一陣接一陣劈裏啪啦的爆炸聲在山間回蕩。我們靜靜地看著,不敢私語。據說,大樹為紅心木,四季常青,堅硬無比,而且通人情,有靈性。

當然,“三月三”不僅是村民祭祖和慶祝團圓的節日,更是青年男女談情說愛和親朋好友敘舊延情的好日子。所以,就算是在祭祀過程,也有人在歌唱。就在開闊地段的半坡上有很多人,三五成群,女的唱完男的接,男的唱完女的對,唱腔低沉綿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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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中對山歌

有一點讓我感到特別奇怪:苗家女都不正面對著男方,見我們好奇地圍觀的樣子,興許是我們這幫“偽苗民”被一眼識破,他們全然不當我們存在,依舊盡情唱山歌。傻站一旁的我們自感沒趣,黯然離開鴛鴦坡。

山坡對面是一座小山丘,擠滿青年男女,還有大喇叭音響正在播放著現代歌曲,一曲散盡,間隔一兩分多鐘又響起下一曲,是現場卡拉OK的氣氛,瞬間激起了我們的興趣,下坡後,便飛奔直往。小山丘不高,緊靠路邊,我們發現“打擂者”的歌曲均在手機上自選,由音響師連接後開唱。

“真的是高手在民間啊!”排隊等候的人感慨,在這大山深處,竟能聽到有人唱陳奕迅、譚詠麟的歌,而且唱的是如此深情動聽,以及男女對唱《等你等了那麼久》,也是一往情深。之後,我們中的四人集體合唱了一曲《我在貴州等你》,歌畢,聽到這樣的話語:“歡迎你們明年再來!”是年輕的苗家小伙子——音響師熱情相邀。

此時,已經聞到飯菜酒肉香,很多鍋灶旁都圍坐了人,享受美酒佳餚。這時,我才發現,只要你靠近鍋灶,苗家人就會給你拿筷子、遞酒杯,盛情地邀你入席,讓人倍感親切。就餐中,在座苗家同胞輪番向我們敬酒,訴說對“喔耶”的敬畏,表達崇拜自然、祀奉祖先之情,相信世間萬物皆有靈,天地有愛。

從“喔耶”返回,我們脫下苗服後問:“這衣服賣嗎?”“不賣。這是長輩留下的衣服,要珍惜一輩子。” 這讓我看到苗家人的真誠與厚道——待客之禮,豈能買賣。

【作者】:張達,記者、讀者、作者


編輯:楓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