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雍年記》五十八:為何淚流

2022 年 06 月 06 日   閱讀量:12.8萬+

文 | 張達

 

二零二一年二月十五日:微弱的助學金

星期一,大年初四。早上在家修改以上日記,中午去岳父家吃飯,回到家後,繼續閱讀餘秋雨的《山居筆記》,有些寡然無味,便睡個午覺,睡醒了酒醉。

晚上,家族人在“高抱儂”聚餐。年輕人每人出資一百元,加上三十大年夜鬧年所得的錢,即喊《好的歌》所得來的錢,共七千元左右。年輕人們就買了一頭牛,宰殺後,長輩們在張志明哥哥家煮,兩大鍋,肉香飄蕩。煮熟後,分成二十一鍋,擺在“高抱儂”的空地上,秀色可餐。

晚上聚餐時,男女老少,二十一桌的人吃得津津有味,吃得人聲鼎沸,喝得歡聲笑語。我吃了兩碗飯,香噴噴的飯菜,撐得我不斷打嗝。

聚餐時,“蝶金保鳥”等人提議成立“高抱儂助學基金”,用來支助我們家族的子弟讀大學,曾經的貧困生如我自然立馬贊成,捐款,略盡綿薄之力,也引起家族人的回應與支持——希望日後加大捐助,幫助更多的家族子弟到城市去讀書,博覽群書,擁有某項專業知識與技能,到大學去求學,啟蒙開智,獲得可能更加艱難卻又豐富的人生,不一樣的品性與見識,區別於鄉村與農耕文明的知識與智慧,開拓視野,更新觀念,拓展生存空間。

對於“高抱儂助學基金”,大家交流了幾條意見,初擬了原則:

一是以經常在家的人為主,組建三至五人的基金委員會,互相協力,彼此監督,共同管理;

二是把以後三十年夜叫《好的歌》所得的錢,儘量多地注入基金,儘量少甚至不必用來聚餐,而家族的長桌宴改為每家每戶自願拿出一兩道菜,即可;

三是支助優秀生的同時,更要兼顧貧困生,而且對於孤兒,要從高中階段開始支助,直至大學畢業;

四是“高抱儂助學基金”的錢,只用來助學,專門助學,不能挪作他用,包括紅白喜事;

五是家族的學子尤其是得到支助的同學,過年期間,每年舉行一次交流會,不聚餐,更不飲酒(可喝茶),純粹的座談會,互相認識,彼此勉勵;

六是發動全家族的人積極捐款,更希望得到外界的捐贈與支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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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雍寨(上寨,新民村)

二零二一年二月十六日:足音漸遠

星期二,大年初五。吃了早飯後,帶著陳加星在寨子走了一圈,拍了一些我走動的鏡頭,故地重遊,如夢如幻地回憶一番,說了此次歸家過年的三個感歎:目睹父母日漸衰老,夕陽落山,倒向生命的另一座枯萎山野,十分感傷;擔心給家人帶來不必要的哀傷,而沒有上山給姐姐掃墓,十分愧疚,十分遺憾;因為新冠肺炎之疫情,禁止民俗活動如唱山歌、踩蘆笙與籃球比賽等,而見不到幾位青少年時期的夥伴,倍感冷清與孤寂,尤其是女生,她們都和我一樣到了不惑之年,有的可能當了奶奶。

年華消逝,情深似海,本以為只是簡單的表述,卻不料說得自己偷偷淚流。

——她們曾經的歌聲,旋律纏綿,如歌如泣,我的淚水流在空空如也的空氣中,無色無味,無聲無息,瞬間就破碎,歲月似流星,消失在一個人存在的房間裏,無影無蹤。

回憶像一把剪刀,只要稍微用力,就剪斷了過往,綠油油的樹葉、甘冽可口的山泉與漫山遍野的鳥語花香。

其實,以上三條又只是誘因,真正令我落寞與淚眼的因素,可能是目睹了高雍寨的“面目全非”:二零零九年二月份發生火災,燒掉“幹簡歐”的木房,燒掉了家園,燒焦了記憶之後,人們逐漸修建磚房,於是,十年左右,百分之九十的木房子都被老百姓自己推倒,我童年的家園、少年時的村寨、青年時的吊腳樓,記憶中淳樸信任的文化生態早已漸行漸遠,仿佛目睹自我消亡,甚至是親手“毀滅”了自己。就像某類物種的消失,自然生態的惡劣,造成人類文明的長河失去了物種多樣性。

——雖“脫貧”了,但想忘掉過去的貧窮,卻又永遠忘不了:逝去的風景是餘音繞梁的味道,冷暖自知的溫度,永不消失的色澤,駐足回望的溫柔與深情,日曬雨淋的炊煙,跋山涉水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翻山越嶺的大汗淋漓,穀桶旁的雞鴨成群,男耕女織的稻米花香,鋤頭挖、鐮刀割、柴刀砍而留下的記憶刻痕,刻骨銘心。

時間向前,情感向後,豈不悖論,豈不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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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雍寨(下寨,新合村)

此種缺憾與不舍,張岱在《西湖夢尋》序中,有生動敘述:“前甲午丁酉,兩至西湖,如湧金門商氏之樓外樓、祁氏之偶居、錢氏餘氏之別墅及餘家之寄園,一帶湖莊,僅存瓦礫,則是餘夢中所有者,反為西湖所無。及至斷橋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樓舞榭,如洪水湮沒,百不存一矣。餘乃急急走避,謂餘為西湖而來,今所見若此,反不若保吾夢中之西湖,尚得完全無恙也。”

欣慰於村民獲得新居,改善了居住環境,正如詩人餘怒在《我是不相信語言的》的訪談中說,文明的延續總會淘汰捨棄一些東西,只要以後的人生活在其中感到快樂、幸福、方便,舊的東西拋棄了也就拋棄了,不能把一個人或一群人的懷舊強加於整個人類之上,如果把你自己的懷舊強加於其他人群、族群的需求之上,至少是不道德的。(林東林,《跟著詩人回家》)

另一方面,我的情感卻難以清零,十分懷念失去的舊貌,往日的溫情。雖然,這種矛盾與無奈的情感是脆弱的,感傷的,就如拍攝途中,遇到小時候的夥伴“根生”,我們異口同聲地說,雖然不常聯繫也分別多年,但心裏都明白彼此是此生最好的朋友,然而只握個手,擁抱一下便匆匆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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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根生”見面,匆匆而別

還有,我想拜訪幾個老朋友,都被家人阻止,覺得沒必要,分別太久了,再熟悉的人也變得陌生了。

搞蒙寨的張先明一個人獨自吹蘆笙,魁梧的身材孤零零地聳立在石坎上,旁邊的男人們都不會吹了,我也看得悲壯而心酸。

足音漸遠,又盈盈於懷。風涼如水,又熱淚潸然矣。

在拍攝過程中,無意間走向所剩寥寥無幾的破舊木房子,青少年時期走過的吊腳樓,塵埃裏的木板梯、美人靠和回廊,看似回顧,實際是告別,像死人的陰魂回到曾經走過的地方去收腳印,作永久的揮別,一些老房子早已瓦碎牆傾,一些破舊的木門被我咯吱一聲推開,就破敗了家園,再無主人的迎接與問候,只有我孤寂的身影與空落的腳步,甚至有些木板已經腐朽,不能走到過去的歲月中,收回一些遺落的腳印與氣息,就算屋瓦零落的鏽跡斑斑,就算冷灶坍塌的千瘡百孔,就算片瓦不存的無影無蹤。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只今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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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棟房子的女孩子都非常的漂亮

又不得不說起那些形影不離的邂逅的擦肩而過的“她們”,童年的,少年的,青年的,月光下,古橋邊,木樓裏,歌聲纏綿,苗語聲聲,古音餘韻,曾經在清澈見底的溪流裏游泳的,在山坡上打過雪仗的,一起在山路上滑雪的,在吊腳樓邊唱苗歌給我聽的,用鍋灰把我的臉抹得漆黑,抹得我心敞亮的,如今都不能見上一面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饑載渴。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花繁葉茂已歸去,我終究見不到“她們”了,像是巫婆洩露了秘密,眼前空無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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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達,記者、讀者、作者。


編輯:楓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