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張 達
二零二二年二月二日:禍福相依
星期三。大年初二。早上在四姐家吃飯,有兩個感受較為深刻。
一是四姐守寡半生,沒有改嫁,代價慘重,苦痛如海,但也不是毫無意義與希望,至少保全了這個家,孩子們健康成長,經過幾年的努力,修建了三層樓,房屋寬敞明亮,真像一個溫暖的家了,令人欣慰。雖不必虛偽而自欺欺人,說人生的悲劇也是難得的際遇,但禍福相依,否極泰來,風雨過後,也可能獲得新的陽光燦爛。雖不能死而復生,但有些傷痛會痊癒,有些殘缺可以遺忘,有些日暮窮途的柳暗花明。
二是一位表哥不停表達我們高雍寨沒有人在觀麼鎮裏頭工作,老百姓去辦事情,有些不方便,簡單如有人去世後,需註銷戶口,都不知走進哪個門,因為高雍寨的一些人不會說漢語,或說得不好,所以事情往往辦得不夠順利,“朝中无人不好办事”,因此,他十分感歎與遺憾,他說我們高雍寨這些年出了很多大學生和人才,但在縣里、省里工作,離村里太遠,不管用。“你在外面做記者,幫不上我們寨子的忙。”他的這句鞭長莫及的話語,令我慚愧,自知無用而汗顏——驀然回首,原來人生只是一場空,百無一用,如山裏的天寒地凍,空寂無人。
下午,帶著兩個孩子爬上“北波”(波,讀作:bó)拍照,像過客一般欣賞高雍寨的雪景,冰天雪地,賞心悅目,看群山的傲雪凌霜,天地的冰魂雪魄,也想起之前的歪詩《辛醜年末》:“年殘迎雪夜,歲末欠暖衣。履凍山河闊,新人過舊籬。”
高雍寨牽馬回家的農人
晚上在喬哥家吃飯,他的小兒子結婚。
三舅也在,說我家的耕田所在地“歐掉不”,修通了機耕道,鋪了水泥,接通了苗嶺村和巫泥村,從兩村出發,半小時左右皆可抵達“歐掉不”。太好了。
我說,我想到“歐掉不”修建一棟房子,前後各三間房,兩層樓供六間房,美其名曰:民宿,但不對外經營與開放,只供自己自省修身或逃避惡俗,安靜地呼吸群山相望的野風,而以後空閒便回到山裏生活,迎接一望無際的晨曦,目送群山連綿的晚霞,美其名曰:度假,把赤貧與原始當作藝術來享受。
——這些年來,心灰意冷之時,進退兩難之刻,我往往以回到“歐掉不”作為最後的退路與安慰,一種鼓起勇氣活下來的策略,希望之於絕望的希望,至少天無絕人之路,我還有山野“歐掉不”可以回去,就像消亡一般,逝於大自然,回到荒蕪往昔,回歸茫茫山野,回到天長地久,隱沒於天地間。
我的奢望,引起三舅他們的一陣笑話。
但我沒有笑,也不再說話。
天知道,我說的不是笑話,塵世污垢,人間喧囂,我一直懷念在山裏生活的日子,沒有污濁的人事,只有我與天地的獨處,與連綿的群山聳立,與一兩頭黃牛慢悠悠活著,與雞鴨成群,與一只白色的母狗歡叫,還有一山谷的梯田稻米花香,鋤頭,鐮刀,柴刀,犁鏵,徐徐山風,空氣明亮,泉水叮咚,陽光燦爛,樹木參天,兔子輕快,松樹峻拔,枯木生花,野鳥呼伴,黃昏沉靜,夜晚安詳,遠離這些日出日落、花開花謝,失去這些不生不死、亙古恒常,只是進入袖珍的小城讀書和生活,我都變得貧窮。
——在校讀書的時光裏,成了貧困生,大學畢業,工作後的很多年裏,住進了城市的貧民窟,陽光溫暖不到的地方,無車無房,沒有戀愛,沒有親朋好友,只是窮人,一無所有、一無是處的窮人,徹底的赤貧與無產。我早已厭惡這些人間煙火的“貧窮”。
夢裏的歐掉不
蒼天知道,不是厭惡現代文明,不是故作高深的隱姓埋名的“歸隱”,不是裝腔作勢的逃避,不是的,也不需要,我原本就那樣生活,樹搖鳥散,魚驚水渾,迎著春天的風,聞著夏天的花,踏著冬天的雪,追逐秋天的月,山窮水盡卻也山高水長——只是回歸,試圖回到曾經的生活,而已。
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
——是無中生有的權力、金錢與榮譽,是世間的錦衣玉食、高低貴賤、高樓大廈,那些繁華、汽車、機器聲與塵囂,以及裙帶關係與爾虞我詐,讓我變得貧窮,作為山野之人,回到沒有爭權奪勢的山中,我只是去過自己原本的生活,獲得一些自我的安靜與富足而已。
記得高中時期,在“歐掉不”的某個下午,我閱讀一本日本作家的書籍,專心致志,聚精會神——忘了時光流逝,忘了煮飯,忘了關上牛圈,直至黃昏,夜幕降臨,野風歸去,我才回到木屋裏。我懷念那樣安然的黃昏,讀書的日子。
嗯,也許,又真的只是笑話。
但,海德格爾說,詩人的天職是返鄉,返回到本源近旁。
【作者】:張達,記者、讀者、作者。
編輯:楓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