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牧先生(廣東省文聯原主席)
從維熙先生(作家出版社原社長、總編輯)

本期介紹兩位先生,兩位只是神交而未謀面的先生。一位是我的廣東汕頭老鄉秦牧先生,另一位是我的河北唐山老鄉從維熙先生。至於天南地北的兩位先生,為何與我都是老鄉呢?

秦牧先生是老鄉自不必多解釋。從維熙先生是老鄉原因有二。其一,以前潮汕老華僑回故里都說是“回唐山”。為什麼呢?那時候海外華人都自稱“唐人”(“唐人街”便是佐證),而原鄉便是“唐山”。儘管此唐山非彼唐山,但畢竟都叫唐山,這就是解釋之一。其二,我是河北姑爺,從先生是河北人,攀點親戚很自然吧。

為什麼要寫這兩位先生呢?因為以我的從業經歷、工作性質和研究方向來講,潮汕紅頭船題材短文寫得最好的就是這兩位先生。多年來,我做了一些有關潮商的課題,引用最多的就是兩位先生的文章(而我沒給他們付過一毛錢稿費)。

其實,我寫這篇文章的念頭起於2022年10月14日。為什麼呢?因為當天是秦牧先生(1919年8月19日-1992年10月14日)逝世30周年紀念日;而半個月後,便是從維熙先生(1933年-2019年10月29日)逝世3周年紀念日。

我與秦牧先生從未有過任何交往,只是因為我們這一代人大多是讀過先生的文章長大的。特別是到北京定居後,一提到老鄉“秦牧”,我便覺得自己也是一個似乎有文化的人,難免興奮起來。再後來,讀了先生《故里的紅頭船》一文,恨不得都背下來。

我與從維熙先生可謂是失之交臂。

2010年3月15日,我像往常一樣,下了班,坐著北京地鐵1號線回家,買了一份《北京晚報》,發現上面赫然刊登了一篇從維熙先生的文章——《紅頭船禮贊》,講的是潮汕人的事,這在京城的媒體實屬罕見。

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把此文推薦給了時任《世界潮商叢書》總編輯的北京電信局原黨委書記張善德先生。

張先生很激動,讓我想辦法一定要聯繫上從先生,當面向他做一些請教和表達感謝之意。

只可惜,這事我沒辦好。說實話,我也曾尋摸到從先生所住社區,但始終未能見先生一面,大概是沒緣分吧。後來,我常年海內外四處奔波;再後來,先生也仙逝了。今天的文章,權當懷念罷。

接下來的時間,就交給兩位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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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里的紅頭船

文丨秦牧

一個人,有時認識一椿事情,需要十分悠長的時間。

半個世紀以前,當我還是一個少年的時候,隨父母僑居於新加坡。那時,每隔若干年,我們就要搬家一次。有一次搬家,新居恰好面對新加坡河。

新加城河,那時密密麻麻靠滿了駁船。輪船到達海面,駁船就把貨物轉載到新加坡河,由苦力把大米、鹹雜、瓷器、土產之類的東西擱在肩膀上,搬運上岸,放進岸畔星羅棋佈的貨棧之中。

我常常坐在騎樓,觀賞新加坡河的一幅幅生動圖景。中國苦力(那時新加坡還未獨立,仍是英國殖民地,沒有所謂新加坡籍華人)的勞動本領是非常敬人的。他們大抵裸露著上體,在肩上披一塊搭布,手裹持著一把短柄鐵鉤,用這來鉤取貨物,擱到肩上,一百公斤一包的暹羅(泰國)大米,用竹篦籠罩著的中國鹹菜、冬菜缸、鹽水、荔枝之類,他們都能夠把它擱在肩上,在一條狹窄的跳板上疾走,上岸的時候,還能夠騰出一只手來,接過工頭發給他們的竹簽(這是在搬運完畢的時候,賴以結算工資的籌碼)。他們一列列走在搖晃的跳板上的時候,構成了一幅異常生動的中國勞動者海外謀生、勤奮辛勞的圖景。

熙熙攘攘的新加坡河上,除了這些熱鬧的勞動場面以外,還有一個奇特的景觀,吸引了我這個異邦少年的注意。那就是有一種船,船頭漆成紅色,並且書上兩顆圓圓的大眼睛。木船本來就有點象浮出水面的魚,書上這麼一對眼睛,魚的形象,就更加突出了。聽長輩們說,這叫做“紅頭船”。當昔年海上沒有輸船或者輸船是很少的時候,粵東的居民,就是乘坐這種紅頭船出洋,來到新加坡和東南亞各國的。

三十年代的紅頭船,倒不一定仍然經常來往於祖國和新加坡之間,那大抵是當地居民“仿古法制”,藉以紀念先人,也用來駁運東西的一種產物。

“九一八事變”之後不久,父親破產了,我們一群兄弟姐妹隨他回國。澄海的樟林鎮,就是我們的故鄉。初抵國門,覺得什麼事都新鮮,都想接觸,不久,我就把“紅頭船”的事情置之腦後了。

故鄉有許多特別的事物,吸引了我。首先,是當時已經顯得有點破敗的一個內地小鎮,為什麼竟有那麼多誇耀門第家聲的人家呢?這些第宅,各各大門上掛著“大夫第”、“陝西世家”、“種玉世家”、“穎川世家”之類的牌匾。河邊有一座“天後宮”,香炎鼎盛。照一般狀況,凡是船民、漁民眾多的地方,才有許多人到天後宮去蔔回旅程吉凶,禱求風調雨順;為什麼這兒也有一座天後宮呢?故鄉並沒有多少船民和漁民呀!還有,這個小鎮裏,市街上竟有不少可口的食品在出售,什麼肉粽、餅食之類,其製作精美的程度,並不遜於後來我在國內好些大城市裏所見到的。小販多極了,各種小食競奇鬥巧程度,也是我在許多內陸小鎮裏很少見到的。

當時我只認為大概是由於這裏華僑眾多的緣故,並沒有想到,它是蘊藏著更加深遠的根源的。

我們家附近有一條小河,河面並不很寬。我們常在河中游泳和捕魚。小河裏面,不但可以捕到鰻鱺、甲魚、鯽魚、泥蝦,有時還可以捕到一種扁蟹,它的甲殼裏蟹黃極多,淹制起來,風味極美。這種小蟹,各地都很少見到。據漁民們說:它只出產在鹹水淡水交界的區域,我們有時喝到的河水也有鹹味,這就可見,我們家鄉離海很近,有時海水漲潮,是會倒灌進來的。

我們有時會見到一些老頭子,站在河岸上,慨歎道:“這條河現在比以前窄多了。你們年輕人不知道,從前,聽老輩人說,這河是可以停靠很大很大的船舶的,從這裹真達‘外洋州府’呢!”

少年時期對這樣的言語,聽過也就算了,並沒有怎麼引起注意,更談不上尋根究底了!我從青年時代起就離開家鄉,高飛遠走,此後數十年間,再也沒有在家鄉長住過,闊別之後,偶爾回去,也是行色匆匆,從沒久留,對於家鄉的印象,終於象久曆滄桑的照片一樣,斑駁迷離了。

解放後,不斷聽到一些消息,現在潮汕一帶,不斷發掘出一些古代航海的遺物,有一次還發掘出一條大體完整的幾百年前的紅頭船的遺骸,不禁為之神往。想起幾百年前,人們帶著一點寒愴的行李,乘著簡陋的紅頭船,以鹹魚、蝦醬、酸菜、醃羅蔔送飯,在風浪中飄泊,分別到達當時的安南、暹羅、東印度群島、新加坡、馬來西來的情景,是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和毅力啊!這些人,也就是東南亞各國地生華人的祖先了。麻六甲那兒的古老的華人墳墓,石碑上的紀年,不但有清初的,也還有明代的呢!

年前,讀了一些史料,又有了新的收穫,知道我的家鄉樟林,原來在汕頭未開埠以前,已經是一個著名的港口了。清初,由於海外貿易的需要,它漸漸崛起,那時它河道寬闊,離海又近,在康熙、雍正、乾壟嘉慶之世,變成了一個熱鬧的城鎮,粵東以至福建許多地方,人們都到這兒集中乘紅頭船出洋。以後,汕頭開埠了,它才逐漸沒落。這些史料使我豁然開朗。那兒為什麼有香火鼎盛的天後宮呢!為什麼集中了那麼多的大戶人家呢?這是歷史的流風餘韻!我們少年時代為什麼能夠在河裹捉到鹹水、淡水交界處才有的小蟹?老年人為什麼在河濱停產時發出那樣的感慨?這一來,各種零碎的事象都可以貫串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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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頭船”禮贊

文丨從維熙

昔日只知潮汕人揚帆出海,歷經海上漂泊,成為今天遍及世界的“潮汕同鄉會”。筆者在美國紐約、法國巴黎和澳洲墨爾本以及東南亞的一些城市,都看到過他們的形影,但不知他們的祖先,是乘紅頭木船走向世界的。直到應汕頭大學之邀去講學,順訪了清代潮汕人出海的樟林古港,才算找到歷史的根脈,並為歷代潮汕人挑戰大海的勇敢而動容。

據有關資料記載,雖然遠在南宋時期,潮汕人已經有遠渡重洋,到海外謀生的記錄;但是潮汕人走向世界,是在清朝康熙大帝解除海禁,開始有了正規的海上交易的。當時清朝政府為了便於對東南沿海出海船隻的管理,到了雍正年間便分別被標上紅、綠、黃、白等多種顏色——廣東出海的船隻,船頭船尾皆塗染成紅色,這便是紅頭船誕生的標誌。

當汕大的友人來到這個古港尋覓這珍貴的歷史印記時,由於滄桑歲月的風雨凋蝕,已難再看到一只完整的紅頭船了。古港紀念館陳列著的殘破不全的船板、船艙、船錨,是近海漁民從海灘上打撈上來的先人出海遺物。當地的後人為了表示對先人的精神崇拜,在紀念館裏搭建起一個紅頭船的實物模型:船頭船尾都塗染成紅色,在船的頂端還貼有一張《易經》上的“八卦”圖。那是前人為了祈禱出海遠航的親人一路平安,而精心刻制上的。紅頭船長近40米,內有幾層裝人載物的貨艙,但無一例外都要靠風帆和舵手完成遠航的任務,加上當時沒有海風和海浪預報,因而人們一旦離開樟林古港,生命就交給了這船。這“八卦”圖,就是出海人寄託生命安全的圖騰。

那是十分可怕的遠航。紀念館留下的一張張已然發黃了的圖片上,留下一幅幅出海人與家人告別時的悲泣畫面。我理解那些照片,是因為我理解海的性格,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我與幾個作家從西沙群島奔往南沙群島的大海上,遭遇了強颱風,那真是驚魂落魄的一幕:艦艇無奈地在海上拋錨之後,狂浪撲打到艦艇的甲板上,致使艙裏桌上的水杯在地板上來來回回地打著滾兒;艦艇下的鐵錨被湧浪掀動,發出撞擊底艙的一聲聲巨響。那時,我才想到詩人讚美大海,是站在岸上看海;只有在颱風裏感受過海,才能對大海的殘酷有所悟知。

據紀念館材料記載,潮汕的出海人家,能保留下全家福的家庭寥寥。這是紅頭船血色的史料之一。之二,那些有幸活著到了泰國、新加坡以及東南亞其他國家的海上漂泊者,其漂洋過海的航程中的艱辛,當地人用“豬仔”一詞來形容。但正是大海的拍天激浪,鑄造了潮汕人的勇敢和無畏,其中一些佼佼者,在東南亞以及歐洲、澳洲樹起潮汕人的永不退縮的精神肖像。為證實這一點,古港主人特意帶我到一所華僑的故宅參觀:已故的宅院主人名叫陳慈黌,他是清王朝時乘紅頭船闖蕩世界中的一個。站在他那座偌大的庭院之前,我簡直被驚呆了,房子的數量就相當於北京的半個故宮,有五百間之多不說,被分割成的幾十個庭院的建築形式,也都有別於北方的大宅門。那屋簷上的彩色玻璃雕花和地上的每塊彩色瓷磚,與中國許多富豪的宅院絕對相異。經過詢問我才知道,這些裝飾品是漂洋過海,從義大利購置來的。特別需要說明的是,這位陳慈黌乘紅頭船演繹人生故事的時候,正是清朝臨近駕崩的時期,一個中國商人能夠面向海洋,把世界文化裝點到古老落後的中國來,這能不能說是紅頭船的一首歷史絕唱?這首絕唱背後的深層意義,是封閉落後的中國文化,開始了向世界遠航並開始了與世界文化結緣。

之所以下此結論,因為在潮州汕頭大地上,不僅僅叢立著一個保存完好的陳慈黌紀念館,還有許多庭院深深的豪宅,其建築模式都與海外不無關聯。當然,修建這些豪宅,是需要大量資金的,歷史證明,這些資金大都來自乘紅頭船漂洋過海的華僑。上海書局1936年版《中國商業史》中,附有海外華僑向國內匯款一覽表,上邊記錄著如下的事實:廣東潮汕收匯的數額,一直雄居僑匯榜首。1931年潮汕收匯為9420萬元,比其他沿海和內地僑鄉,高出十幾倍之多。因而,潮汕地區有那麼多的古色古香的大宅門的出現,也就不奇怪了。

昔日,國人皆知中國有晉商、寧商和徽商三大商系,並認知他們從清朝中葉到民國初期,是拉動中國資本經濟的三掛馬車。近日,在中央電視臺播出的《晉商》專題片中,把最早的“走西口”,也列入晉商的原始商業姻緣之內。如以此為尺,丈量一下潮汕人的漂洋過海的營商之舉,似更可以為中國的商業史披紅掛彩了——而載運他們到世界各地的工具,就是這些揚帆遠去的紅頭船。為此,筆者為那些淹沒於萬頃波濤中勇者感傷的同時,更為昨天的劈風斬浪、與海外文化和世界資本結緣的紅頭船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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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許繼升,資深媒體人,文化評論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原香港潮商衛視執行主席、總編輯,《世界潮商叢書》編委,《潮人縱橫》雜誌總編輯。廣東省新聞獎、潮學獎、國際潮人文學獎獲得者。現任潮汕印象國際傳媒(深圳)有限公司董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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