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雍年記》五十六:人間難得幾回聞

2022 年 05 月 30 日   閱讀量:14.03萬+

文 | 張達 

 

二零二一年二月十二日:神人以和

星期五,大年初一。昨晚喊《好的歌》有些累,喉嚨略微沙啞,今早便睡了懶覺,到十點左右才起床。

然後,吃早飯,哥哥做了一桌豐盛的新年大餐,有土雞火鍋、紅燒肉、折耳根炒臘肉、幹炒鯉魚、燉豬頭等。看著一桌美味佳餚,又忍不住和哥哥一起喝了半碗酒,喝得陽光燦爛——太陽橫掃前幾天的陰冷,光明普照,溫暖像酒香,散發節慶的醇厚。

到老學校的操場看年輕人打籃球,太陽當空照,照得我的禿頂冒汗,加上體內的酒氣上來,世界便越來越醉眼朦朧,恍恍惚惚。換到陰暗處坐著,十幾分鐘後才開始恢復正常,看清球場上的奔跑、球技與輸贏。

在欣賞籃球比賽期間,又與人聊起旅遊話題:從“南溜”的兩條溪流匯合處,向搞蒙寨和高雍寨兩個方向,沿著溪流兩岸,修建十幾米寬的旅遊交通路線,雙車道加上自行車道(電瓶車道)以及人行道,當是發展民族鄉村旅遊的起點與基本條件。

同時,溪流兩岸的民居皆修建成吊腳樓,開設民宿,室內裝修成苗族的古老風格,床鋪的設備皆是苗族布料、棉被、繡帕等。

之後,帶陳加星去搞蒙寨看熱鬧。其實,“搞蒙”的轉譯語音,與苗語的原本發音相去甚遠,更準確的翻譯,應該是:“掉(第二聲)門(第四聲)”。

從老學校出來,故意不走新修的公路,而是尋找過去的小路,踏著少年時光,走過“干耶呆”的菜園,來到“干板給(gi)南”,懸崖峭壁依然懸掛於山路兩旁,各種野草幾乎覆蓋了路面,因為路窄而陡峭,過去經常發生黃牛墜崖而粉身碎骨的悲劇。

所以,過去我們放牛時,戰戰兢兢,像是有魔鬼在懸崖下虎視眈眈,用魔力吸引牛身,迫使牛走神,一個鬼使神差的疏忽,莫名其妙地搖晃幾下,就瞬間墜入山谷,死亡的深淵發出恐懼的巨響就寂滅了耕牛,死在山腳下的溪流里,血流成河。

如履薄冰地走過“干板給(gi)南”,蜿蜒地橫穿山腰,踩著過去的蹣跚步履,來到“diang 開”,停下腳步,俯視山腳,溪流邊上,我家的一丘田浮萍依依,蓋著我童年在田裏的戲水,追逐的田魚,中學時給秧稻薅草、為田坎割草等勞作,還有打穀子的木桶聲,起起落落,大大小小,迴響著父母和哥哥姐姐們勤勞的一生;翻過“野呀”山嶺,走過放牛、砍柴的山坡與泥土,遊玩的樂園,是青少年時期走得最多的一段路途。

歲月無聲,山河有夢,蒼茫的山野奔跑著我的腳步,熟悉的岔路指引我歸家,幽蘭暗香的山谷,用高大而挺拔的身子,暗藏我的童聲,我用瘦弱而匆忙的身影,滌蕩回不去的美好回憶,而情不自禁地走走停停,東張西望,左顧右盼,仿佛只要看得久一些遠一些,就望見了人生的春日好時光,二十多年前中學生的孤獨模樣,三十多年的山裏娃的野性。

韶華雖逝,天地無言,往事卻歷歷在目,“竭澤而漁”的溪流悠悠流淌,在群山之間百回千轉,山河壯闊如夢——來到“干北門”,溯溪而上,就到了搞蒙寨,欣賞了兩堂苗族蘆笙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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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邊,人們跳起蘆笙舞

北面的一棵古銀杏樹下,一棟木房子旁,人們跳著和我們高雍寨一模一樣的苗族舞蹈,由於人少,只有張先明(金保計)一人吹蘆笙,十分費力,但為了苗族姑娘們翩翩起舞,他挺身而出,獨自上場,站在石坎上雙手持蘆笙管,嘴含蘆笙嘴,完整地吹了一整套音律(完整的一首曲譜),由六只竹管編制而成的蘆笙,發出清脆聲音,若群鳥啾啾婉轉,此起彼伏,你追我趕,悅耳的旋律舞動著蒼穹之下的苗族姑娘,禾苗青青,溪水潺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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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先明(金保計)一人吹蘆笙

我大姐的二女兒“木英簡”嫁給搞蒙寨的邰家人氏,穿著苗族盛裝的她也在人群中,踩著蘆笙之音,慢慢轉身,優雅起步,婀娜了一圈又一圈的青山綠水,含蓄了一曲又一曲的田園風光。

坐在河堤上觀看的人群中,有我的小學二三年級時的萬文超老師,他已當爺爺,說起他們的家族史,他如數家珍,其中一位爺爺在民國時期是我們高雍寨的領頭人(父親曾對我多次說起),能言善道,聰明過人,德高望重,另一位爺爺文武雙全,在軍隊中為國捐軀,雖杳無音信,有去無回,七八十年後的後人說起來卻也倍感自豪——好了,這寥寥十幾人中,就有不同的出身:

張先明等人來自我們高雍寨(新合村),是我們張氏家族的一部分,稱作“哦”,苗語發“鴨子”的那個語音;邰氏家族來自鎮遠縣的報京侗寨,侗族,原來說侗族語言,清末或更加時候遷居搞蒙寨之後,改說苗語;萬文超老師他們這部分群體遷自我們高雍寨(新民村),從他的爺爺輩遷來,目前有五代人。

這部分群體的苗族,包括邰氏侗族(北侗),從服飾的角度來說,有人說是“藍苗”或“青苗”,因為人們穿兩種顏色的衣服。

南面的溪流對岸則是另一堂苗族蘆笙舞,從服飾的角度來說,有人稱作“紅苗”。

喝了米酒吃了大塊肥肉的男人圍坐一圈,分成兩批人輪流(替換)吹蘆笙,粗獷的竹筒發出“咚嘎啦咚,咚咚,咚嘎啦咚”的渾厚聲音,昂揚旋律的深情款款,瀟灑豪放地帶動姑娘們大大方方地扭動身姿,陽光溢過溪流,風和日麗的河壩上歌舞飛揚,群山之下的每一個清風峻骨的轉身,都踩上一步疏疏朗朗的芬芳,手中的繡帕甩動千萬風情,笑意盈盈,賞心悅目,飛揚身上的銀飾之音,姹紫嫣紅的古韻淳風,山河蕩漾。

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

男人吹蘆笙,女人踩蘆笙

幾十戶人家的寨子和諧地共存兩種苗族語言與歌舞,北面“藍苗”的蘆笙之音清脆(四五人一起吹的大型蘆笙也渾厚,但張先明吹的是小型蘆笙,偏於清脆、明快),節奏輕快而婉轉,女性的舞姿溫婉細膩,步調輕柔徐緩而靈動,仿若書法藝術的“帖派”,含蓄而飄逸,端莊而典雅,嫵媚中藏著纏纏綿綿的“書卷氣”,溪流叮咚,韻味無窮。

比較而言,南面“紅苗”則是“碑派”風格,蘆笙之音雄渾、厚重,節奏起伏跌宕,起始分明,充滿山野之趣,女性的舞姿質樸而奔放,雙手甩動著瀟灑,腰身扭動著豪情,大幅度的轉身,盡顯貴州高原之磅礴,而且步調有力、果斷,具有金石可鏤的剛健風骨,古藤纏繞,群山浩蕩,大地轟隆。

這是“多彩貴州”的生動體現,所謂五裏不同風、十裏不同俗,在小聚居、大雜居的生存環境中,“地無三尺平”地保護了文明的多樣,滋養了多態的歌舞,費孝通先生說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該如此這般多彩斑斕的活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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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族姑娘踩蘆笙

可惜,我不懂音樂,不能像孔夫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和之”,更沒有能力記錄這些蘆笙曲譜,描繪其起承轉合、抑揚頓挫的天籟之音,只有毫無意義地聯想,想起可能張冠李戴的《論語》裏的一段話:“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從之,純如也,皦如也,繹如也,以成。”

還有可能牛頭不對馬嘴的《尚書》的幾句話:“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

天朗氣清,從搞蒙寨回到高雍寨,久久回味所見所聞,人間天堂,美不勝收,而略微明白——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

吃晚飯後,在“高抱儂”看我們張氏家族的人們踩蘆笙。

由於新冠疫情影響,禁止人們舉行任何形式的民俗活動,因此,只有各自邀約幾個男女,聚在一塊空地上,小範圍地自娛自樂,在載歌載舞中不忘舊年,祝福新春愉快,春意盎然。

不過,由於踩蘆笙的人少,且沒有幾人穿苗族服飾,不久,我就回家來看書,寫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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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達,記者、讀者、作者。


編輯:楓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