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雍年記》六十:疾病斷離舍

2022 年 06 月 13 日   閱讀量:13.07萬+

文 | 張 達

 

二零二二年一月三十日:生命凋零

星期日。可能是疫情原因(宣導就地過年),可能是天氣寒冷的緣故,或其他莫名其妙的東西,心灰意懶了回家過年的心情,疑問與惡劣了回家的意義。直到昨晚接到哥哥的電話:“為何還沒有回家的資訊啊?”我表達了猶豫後,被他批評一番,才下定決心:回家過年。

天寒歲暮,有些惆悵,情緒略微低落,正如之前的口水詩《辛醜紀事》:“清明家未返,夏月長兄亡。雨夜群山泣,罹喪別故鄉。”沒有勇氣,再次聽聞“雨夜群山泣”。

從一九九六年八月底算起,二十六年的時間,我每年都急盼歸家,今年卻有些遲疑,自我的奇怪心緒,疏遠了故鄉,飄零了青少年走過的山路,減弱家的溫暖,腳步已蹣跚,身影已凋落。中午從D市出發,下午一點半回到(貴州省)劍河縣,得知萬秀彬表哥也不想回家過年,說是心情和我一樣:山上的冬雪,冰冷了人心。

或許,也不是少了悠悠鄉愁,只是懂得了孤獨,接受一個人的生活,適應了別離。過後,在手機上看到朋友羅小術類似的心情:“物質的豐富,讓我們再也感受不到新衣裳、年夜飯帶來的喜悅,我們拼命維持記憶裏的儀式感,年味卻仍然一年淡過一年。然而,越來越淡的年味只是一方面,從少年走到中年,我們早已習慣失去。”應該是吧,習慣了失去,接受了衰老與死亡,敢於面對生命的消逝,如五月份大哥張木高的離世,理智上難以理解,情感上卻已接受,雖“夏月長兄亡”,也只有“罹喪別故鄉”了,過去則是理智上能夠理解,情感卻難捨難分。

相濡以沫或相忘於江湖,皆可,也無不可矣。

由於凝凍,山上結冰,從岑松過南岑塘到高雍寨的山路封堵,無法通過,只好繞車柳川鎮,經觀麼鎮,過歐門,逆流水而上,拖家帶口地回到高雍寨——由於喬背哥等人,今天去“喔耶”祭“奶奶”,我和哥哥沒有進家,而直接開車到“喔耶”祭祖,與喬背哥他們匯合,一起吃飯、喝酒。自然,我不喝酒,只是陪在一旁,聽他們天南地北地侃天,看他們劃拳,在你來我往的叫喊聲中辭舊迎新,互相致敬,祈願未來。

期間,見到許多小時候的夥伴,但沒有說幾句話,因為太冷,大家都圍在火堆邊烤火,默默無語。其中,終於見到一位侄子,我們可能有二十年不見了,他一直在廣東務工,父親腦溢血死後,母親改嫁,他一直不肯回家。

人們在“喔耶”祭“奶奶”

他的父親,我稱作“點集”,“點”是哥哥之義,“集”是名,是喬背、點保、喬哥(從小到大)他們的大哥,從父系血緣來說,是大伯的兒子,從母系角度而言,他們是我母親的姐姐的孩子,我們是雙重的血緣、親戚與兄弟關係。這位侄子二十年不回家,常常令大家擔心,既不解他的孤絕與回避,也擔心他無家可歸的艱難處境,只有偶爾聽說,他和人在廣東做了酒吧之類的生意,某段時間還有了女朋友,才略微欣慰。

晚上在家聽人閒聊,說是二三十前,那批在廣東朝陽、揭陽的石場打工的村里人,最早出去打工而披荊斬棘的開拓者,基本患“肺塵”而逐漸凋零,走完了,年齡只在五十歲左右——當年在石場打工,基本沒有戴口罩,往往是赤裸上身,在石場的灰塵中勞動,鏟石沙,打石頭,炸山體,汗流浹背,呼吸灰塵,多數患上“肺塵”,若還抽煙喝酒,就雪上加霜,變成肺結核,傾家蕩產也無法治療,只有等死。“都死了!”不是摧枯拉朽的詛咒,不是幸災樂禍,而是無限惋惜的一句悲腔,凝凍了夜空。

沒有妙手回春,沒有手到病除,沒有起死回生,這些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噩耗,讓我想起一位表哥,哥哥的好朋友,二姐夫的弟弟,幾年前的某天,他突然打電話給我,說是患病嚴重,需要很多錢,希望我幫忙,給他寫一份材料,向相關部門反映,得到一些救助。

結果,我還沒有看到他的資料,更談不上整理,助一臂之力,某天猛然已聽說他的病逝。真是意外,慘無人道。記憶中,他是寨子上甚為強壯的人,至少他們的一輩人中,很少有人敢與身強力壯的他約架。想不到,在廣東的石場打工多年,患病如此嚴重,說走就走了,只留下略微沙啞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回蕩在我的眼前,仿佛“雨夜群山泣”,生靈塗炭動地哀。

此刻,寒夜漆黑,冷颼颼的屋外大雪紛飛,在朦朧的燈光下,紛紛揚揚,空寂一個山寨的夜晚,冰凍無數草木,寒冷幾多的人心。

【作者】:張達,記者、讀者、作者。


編輯:楓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