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張 達
二零二二年二月六日:三姐的眼淚
大年初六,星期日。山上依舊結冰與雪凝,走巫燒寨過南岑塘到岑松鎮的道路,無法行車,走觀麼鎮到柳川鎮的路途又較為遙遠,繞山繞水,於是,上午九點半從高雍寨出發,經過巴冶(尖言)、石坪、寨頭,萬秀林表哥的兒子萬家歡開車送我們一家四口到達劍河縣城(革東),然後坐其他的車,過凱裏,回到D市,像往年一樣,一去一回,“年”就過去了,如高雍寨的皚皚白雪融化了。
過“尖言”街上略微堵車,走走停停半小時左右,挪移與停靠之間,我打開手機,對著車窗外的寨子拍照,嶄新的磚房之間,偶爾殘存一兩棟古舊的木房子,讓我還能想起二十年左右曾經路過的模糊記憶。
在夢與實現的重疊與互相抵消之間,從前邊晃過來一張消瘦的面孔,一邊走一邊躲閃挪移與停靠的車輛,車輛往前幾步,她逆向搶走幾步,走近我的車窗外,幾乎過了,坐在車里的我突然呼叫外面行人的名字——十幾年不見,她似乎聽不見我的呼叫,或者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或者一米左右的距離仿若遙遠的時空,車門的厚度是巨大鴻溝,阻隔了聲音,扭曲她的視野,模糊她的視線,但究竟聽見,併發現坐在車里的人,居然是她的弟弟,親弟弟,所以猛然停下腳步,驚訝而幾乎不敢相信地稱呼我:“哦水,哦水,哦水!”
“哦”是弟弟之意,“水”是我的苗族名字。
十幾年不見,她鄉音未改,依然熟悉,響亮地穿透一米的時空,清晰地傳進我的雙耳——她居然是我的姐姐,似乎失去了的三姐。
我確信,眼前這位不穿苗族衣服,明顯老了很多的婦女,真的是我的姐姐。像是死而復生,死去活來,我們重逢人間。活過四十多歲月,我從未聽過如此遙遠而親切的呼喚。
三姐離婚多年,吃苦受累,無家可歸。當初,她隨人走後的傷風敗俗,掀起流言蜚語的波瀾,淹死了她,也淹沒了我們家人,有人視如寇仇地與她斷絕親屬關係,有人理所當然的鄙視與辱罵,有人道貌岸然的落井下石。
總之,三姐在高雍寨沒了生存之地,我們家似乎也不接受她的回來,而不能回娘家,得不到兄弟即舅舅(舅權)的接受與認可,她輕如鴻毛,任人羞辱。
人們都不知她的死活。雖然父母悲戚難過,卻也無能為力,聽其自然,三姐終究離開了高雍寨,背井離鄉,自食其果,與我們隔絕多年,杳無音信,不知所蹤。
——但,人間有某種死而復生的超越因果的命運,或是什麼神秘的力量,無常或恒常的變遷,無依無靠的三姐終究還活著,且與我相遇在薄涼人間。
“十年離亂後,長大一相逢。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確信眼前的男子是自己的親弟弟,停下話語,三姐淚流不止,又急忙說:“等等,我去拿幾根臘肉來——”
薄霧間,不敢下車交談,也沒有接過她的話頭,我只坐在車里,問她去哪里。
她也沒有回答我的提問,而說養了一些山羊,有幾頭公羊長得強壯肥膘,過年時,曾想送一只到高雍寨給我們吃,可惜,又不敢——
我急忙問:“養了多少只?”
三姐說:“二三十只。”
懂了,雖是過年時間,但三姐還要孤零零一人到山里去放羊。
無助的三姐又究竟憑藉自己的雙手勞動,在窮山惡水之間,還養活自己,並非無處乞討,漂浮無根,死無葬身之地。
此刻,雖無晴空,我心也略微平靜,收住如她的漂浮不定的眼光,才看見她穿一件淺紅色的羽絨服,看起來還算溫暖,雖是寒冬,細雨朦朧,冷風徐徐,但她身姿挺立,話語明亮,讓我看見二三十年前我們生活在一起的春風與笑語。
然而,三姐又不好意思多與我說話,或者,我也不知要與她交談什麼,偶爾的沉默,略微的尷尬之間,我介紹說,坐在副駕上的人是我的妻子,三姐便退後兩三步,保持原來一米左右的距離,問候我的妻子,又明知故問地說:“這位就是你的妻子嗎?”“這位就是小舅媽?”
不等我說話,然後是三姐的眼淚如豆般墜落,且不停地自責與道歉,說因她不正常的婚姻,她的不懂痛改前非的蠢動,她的悄無聲息的離開,她的流言飛語,敗壞了家庭,玷污了我們的名譽,讓我們也背負了罪惡,辜負了父母的養育之恩——說起父母,三姐轉過臉去擦掉眼淚,略微控制心緒後,才轉過臉來說:“要是近一點,我去拿幾根臘肉來送給你們。”
略微寒暄,三姐又走近我的車窗外,她的瘦臉薄施脂粉,鋪著一層薄薄的風霜,淡淡的憂傷,急切卻又無奈地說:“爸媽都很老了!”然後,她的眼淚就誘惑我的眼淚,越獄一般溢出我的眼眶,也像是她的眼淚淌在我的臉頰上,一顆,一顆,掉落,消逝無蹤。
沒有接過三姐的話頭,避開她慘白臉上的眼神,我急忙轉過臉,叫我的兩個孩子喊她為“姑姑”,面對陌生人,他倆面無表情,只輕輕地叫:“姑,姑。”聲音勉強得若有若無,無色無味,喚不醒三姐的一絲笑意,陌生稱呼背後的幾縷暖意。
前面的車啟動了,道路暢通了,我們的車也啟動了,不期而遇的七八分鐘倉皇,漫長而短暫,匆忙又緩慢,又不管如何,都要分別了。三姐俯下身,略微彎腰,頭靠車窗,看我,什麼也說不出來,我也不知說什麼,連“再見”也沒有說——雪虐風饕,或許從此再也不見,老死不相往來了,畢竟沒有留下聯繫方式,比如電話號碼,比如住址,就算是山野中的一座草棚,仿佛冷血動物的我只轉過身,坐好,冷漠無情地離開,再次轉臉看向車窗外時,天空渺茫,薄霧似烏煙瘴氣,早已不見自己姐姐的蹤影,只有細雨飄落,寒風凝固。
“別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鐘。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幾重。”
山坡上都是積雪
也許,真的再也不見了,不辭而別的我雖然說,以後有機會,我們要互相走動,像親戚朋友一般,像父母養育成長的姐弟一樣,親如手足,親密無間。
雖然,我從此知道,居無定所的姐姐就在那一方山水間,在苗嶺山脈深處沐風櫛雨,在荒山野嶺里自生自滅——終究看不見她的身影了。
詭異的是,車里恰好播放如此歌曲與旋律:“……有些微妙的關係,我不敢觸碰,棄權追蹤感情里誰是真凶,腳印消失在路口,尋覓所有人行色匆匆……終於只是一陣路過你頭頂上的風……”
貧寒之家傷離亂,造成三姐的生離死別,核心原因是:貧窮,極度貧困,讓人顛簸流離。
所謂“窮則思變”,只是三姐的“思”與“變”讓自己走上了歪門邪路,畢竟天寒地凍,只有窮途末路,沒有能力走上陽光通途,荒蕪山村,也無路可走。
可是,她的命運多舛,令人頭昏目眩,難以啟齒,那些滿山風雨的謠言與劣跡,和所有失敗婚姻與人生不幸一樣,此刻不必說出來,且當親親為隱,家醜不外揚,只抄錄九年前,最初聽聞她的婚變時,我寫給妻子的一封信,算作一些離愁別緒的補白與塵埃:
——
中午(二零一三年五月十八日),我打電話給你,你說我三姐離婚了。我反問,真的嗎?你說,家鄉人都如是說。我一聽,哈哈大笑幾聲。你反問我:因何還笑?我說:離得好!
你定是覺得我無趣和無情,自己的姐姐離婚了,還冷漠地說幾聲好。
掛了你的電話,我立即打電話給哥哥證實社會傳言,果真離婚了也。哥哥說,離了就離了,無能為力,說什麼也都不好,所以最好什麼也別說。
現在,我來解釋一下我為何說離了好。其實,原因你也是知道的,那就是不離婚的話,似乎離家出走的姐姐更加傷風敗俗,姐姐和姐夫都更加痛苦,惡言相向,互相傷害,不如離婚了,雙方都得到解脫,得到自由。這種離婚的難堪與解脫,早已重要於不離婚的勉強與仇恨,腳踏兩只船的糾結與躲藏——他們如果一直僵持、爭吵、詆毀下去,只能更加怨恨與痛苦,姐夫會更加毫無做人的尊嚴,姐姐也總是鬼鬼祟祟,東躲西藏,人模狗樣,不如離婚了,雙方都可各自討生活,想怎麼過日子就怎麼過去。
《紅樓夢》中也有婚外情的悲劇,有一回說是王熙鳳(鳳姐)的生日,喝了幾杯酒,便和丫鬟平兒一起回家,聽見丈夫賈璉和鮑二的老婆在偷情,鮑二的老婆笑著對賈璉說:“多早晚你那閻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賈璉道:“她死了,再娶一個也是這樣,又怎麼樣呢?”那婦人道:“她死了,你倒是把平兒扶了正,只怕還好些。”賈璉道:“如今連平兒她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兒也是一肚子委曲不敢說。我命里怎麼就該犯了‘夜叉星’。”
——鳳姐聽了,氣得渾身亂戰,又聽他倆都贊平兒,便疑平兒素日背地裏自然也有憤怨語了,那酒越發湧了上來,也並不忖奪,回身把平兒先打了兩下,一腳踢開門進去,也不容分說,抓著鮑二家的廝打一頓。
又怕賈璉走出去,便堵著門站著罵道:“好淫婦,你偷主子漢子,還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兒過來!你們淫婦忘八一條藤兒,多嫌著我,外面兒你哄我!”說著又把平兒打幾下,打的平兒有冤無處訴,只氣得干哭,罵道:“你們做這些沒臉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麼!”說著也把鮑二家的廝打起來。
賈璉也因吃多了酒,進來高興,未曾作的機密,一見鳳姐來了,已沒了主意,又見平兒也鬧起來,把酒也氣上來了。
鳳姐兒打鮑二家的,他又氣又愧,只不好說,今見平兒也打,便上來踢罵道:“好娼婦,你也動手打人!”平兒氣怯,忙住了手,罵道:“你們背地里說話,為什麼拉我呢?”鳳姐見平兒怕賈璉,越發氣了,又趕上來打著平兒,偏叫打鮑二家的。
平兒急了,便跑出來找刀子尋死。外面眾婆子丫頭忙攔住解勸。這里鳳姐見平兒尋死去,便一頭撞在賈璉懷裏,叫道:“你們一條藤兒害我,被我聽見了,倒都唬起我來。你也勒死我!”賈璉氣的牆上拔出劍來,說道:“不用尋死,我也急了,一齊殺了,我償了命,大家干淨。”
結果是什麼呢?結果是富貴人家的賈璉、王熙鳳和平兒一番解釋與道歉之後,复好如初,只有窮苦人家鮑二媳婦上吊死了。我三姐的命,近似鮑二媳婦的卑賤。
電話里,哥哥也說,三姐離婚後一個多星期以來,不知去向。
顯然,她的人生只能是個悲劇,可笑的愚昧。她既無能尋找新的生活,沖不破社會倫理的困惑與毒害,也聽不進任何人的勸導,得不到任何人的幫助,落得無家可歸。
她只會愚蠢地被陰險奸詐的他人引誘與陷害,孤苦伶仃、拋屍野外。
說到這里,我突然覺得很悲哀,但還是這句話:離了好。可悲的是,就算離婚了,三姐也逃不過險惡倫理的埋葬,遠離不了骯髒的是非。這又是她自己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罪魁禍首、苦不堪言的人還是自己。這是多麼悲哀的事情啊。
一方面言行越軌,傷害丈夫,拋棄家庭,另一方面卻如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都是被人唾棄與譴責,受到十分傷害的還是她自己。這些皆是烏七八糟的卑鄙無恥之事。
人生無常,命由天定。我們又如何去評判與左右別人的命運呢?
我厭惡這一切野蠻與淒慘,厭惡這一切悲苦,十分厭惡這一切逃亡!可是,奇怪的是,我說著罵著,卻突感自己又失去了一位姐姐,雖然這位姐姐頑固又無知,憨愚之極,可她終究是我的姐姐,你叫我如何當她“沒了”就“沒了”呢?
總之,今天大半時間都被三姐的混事所打擾,一種莫名的愁緒籠罩身心,實在是心煩意亂的一天。
這個世界紛紛擾擾,指桑罵槐,指鹿為馬。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
【作者】:張達,記者、讀者、作者。
編輯:楓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