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雍年記》一:苗疆山路

2022 年 01 月 05 日   閱讀量:17.4萬+

文 | 張達

 

二零一五年二月十七日:苗疆山路

下午三點結束一年的工作,從(貴州省)D市出發,趕回劍河縣觀麼鄉新民新合村(高雍寨)老家過年。

表弟萬彪開車,張世祥和張銀保兩位哥哥來接我們(母親、我、妻子、兒子)。從D市上高速,直到三穗縣臺烈鎮下高速,把張銀保哥哥送到家,之後,我們車過石坪(西liǒng)、巴冶(尖言)、良上(彎相)、再望、翻滾、歐門,爬到山巔,又下至山腳,山高水長,逆河而行,晚上九點左右才繞到家。

這一帶彎彎繞繞的山川河流,多是苗族人聚居之地,隱蔽於深山老林,仿若毫無人煙,一路荒蕪。山路十八彎,麵包車在三穗縣和劍河縣的交界上繞來繞去,爬坡過坎,前途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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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途迢迢:從北往南

高速路上一路順風的母親,在車到翻滾村背後的路上嘔吐得一塌糊塗,坐在副駕座上勾著腰,不斷咳嗽,蒙著嘴,壓抑著喘氣,一停一頓,一聲一息,都是年老的痛苦不堪,山路的漆黑與顛簸。一輩子在山裏安靜生活的她,何曾受過如此折磨呢?

母親難受,我們一車人也心情沉重,沉默不語,只有萬彪偶爾安慰幾句。黑夜里,群山靜寂,天地無言,只有麵包車轟轟的發動機之聲,躁動與盤旋我們的回歸之路。

我知道,母親又煎熬了一次萬里長征的難途,離別又歸來的艱辛,望不到盡頭的悲傷。因為山路顛簸,到了家中,兒子也有些嘔吐,面無表情,毫無食欲。

一邊忍受饑餓,同時經受嘔吐的折磨,這種饑寒交迫的回家滋味,讓我突然有一種以後不想回家的後悔之意,一種無奈的畏懼與抗拒。

畢竟山路彎彎像一條條剛硬的鎖鏈,死死地捆住命運,寸步難行。雖說山窮水盡疑無路,但終究徘徊於窮山溝,我以及生活在這片山溝的人,天生註定被彎曲山路彎曲著人生,沒有什麼坦途,至少陡坡傾斜了我的腳步,古老村寨催人老,埋葬我的過往,有種重蹈覆轍的悲涼。路途漫漫,何必自討苦吃呢?

我是第一次行走這一條路線,借著朦朧的夜色,在山頂隱約可見貴州高原的蒼茫。之前確定如此路線時,我就預感是一條難途。最近的路線是從岑松鎮到新民村,但因為路面改造而封閉,無法通過。從劍河縣城到柳川鎮,再到觀麼鄉,而至新民村的路線也一樣迢迢,繞山繞水。

何況要送張銀保哥哥到臺烈鎮,於是,我們只有無奈選擇繞道,爬上高山,下至河谷,山路崎嶇,溝壑縱橫,似乎南轅北轍地繞來繞去幾個小時,才繞到了家中。

從臺烈鎮出發,車在320國道上倒開回寨頭村(閑到)方向,接近「丁耙塘」處開始爬坡上坎,從寨頭背後的山頂上駛向巴冶。從山坡上,我又一次回望「丁耙塘」山谷。

這個深谷是戰鬥遺址,太平天國運動中,以寨頭人為主,包括我們高雍寨等四面八方的苗族人回應張秀眉的起義,借助易守難攻的有利地形在此阻止清軍。據羅文彬、王秉恩《平黔記略》記載,同治七年(1868年)四月二十七日,席寶田督軍攻破「丁板塘」,之後圍攻寨頭,擊潰苗民。

雖是一場敗仗,但這個古戰場的崢嶸與壯烈,是苗族人在鹹同起義中的一次榮光,地方誌有記載,苗歌中也有敘述,保存在歷史記憶裏。

清代徐家幹的《苗疆聞見錄》中記載:「寨頭,在邛水東南三十裏。兩山高峻,中夾深溪,鹹豐間苗『叛』,依險營窟,旁近四十八寨悉恃之以為固。同治七年,楚軍由邛水進拔其寨,移營屯之,外通軍報,內察『賊』情,因地經營,稱扼要焉。」

小時候,曾在家里津津有味地聽一位寨頭來的老人繪聲繪色地講述戰鬥故事,充滿神秘與傳奇,特別是寨頭人「官保牛」(或寫作「剛寶留」,不准確,而且這個「寶」「保」,讀作「bo」,而不是「bao」)是「帶頭人」,刀槍不入,走到哪里都有一團雲霧圍繞著,遮住別人的視野,而在戰場上橫衝直撞,所向披靡,號令四方。父親也曾說,我們高雍寨有人參加了這場阻擊戰。

如今的故事,難免有傳說演繹的誇張與失實,但大致的故事梗概卻是真實的歷史,依舊壯懷激烈。

車從臺烈鎮出來,爬過「丁耙塘」,越過寨頭後山,開往石坪、巴冶方向之後,在這段充滿坎坷而障礙的土地上,我偶爾疑惑,祖先為何披蓑戴笠地跋山涉水,為何路途遙遠的遷居呢?

——出生不能選擇,但我莫名地生出一些怨氣,而想追問幾句:祖先為何不畏千辛萬苦,遷徙於山窮水盡之處呢?或者祖先原本就居住於此,從洞穴年代以來,真是原住民,土生土長,不是從外地而來?

但顯然,更多可能是從外地遷徙而來。那麼,祖先的祖先原本居住在何處呢?洞庭湖?中原?江南?北方?或者真的如父親常說的,我們的祖先曾居住在劍河縣太傭附近,還有榕江縣?難道是世外高人,而到高雍來隱居嗎?

或者如苗族的苦難深重的歷史,是戰亂的迫害、異族的追殺,如傳說中的蚩尤在逐鹿中原中戰敗,才逃命至此,聚族而居,保存一支血脈嗎?我的祖先真的是蚩尤嗎?傳說中的「篝尤」真的是蚩尤嗎?(篝,接近這個發音:gou,第二聲,是老人、爺爺的意思)

顛簸千百年的渺遠與苦難,從歐門逆著小河流一直往上走,晚上九點左右,我們到達高雍寨,才舒了一口氣——終於到家了,貴州高原的一個深溝,旮旯裏,近千戶苗族人聚居於此,繁衍不息。

地圖上有一根細微的藍線,逆沅江而上,溯源清水江,直至高雍寨的溪流,歪歪扭扭地畫到我們家的地理位置就斷了,終止在空白地段上,消失於崇山峻嶺之間。到外地求學與工作十七八年,因有這山高水長的背景,我曾有自以為是的豪情,也有跋涉的舉步維艱,難行之無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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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途迢迢:從南往北望高雍寨

一九九六年八月底,我離開新民村,到劍河縣(現在的柳川鎮)讀中學,六年時間里,經常步行在劍河縣城和新民村之間的六十多裏山路中,其中,在高雍寨——歐滿——觀麼鄉這段上至山頂下至穀底的曲折山路上,三十多裏山峰與峽谷之間,流逝我無數的寂寥和獨行,肩挑六七十斤大米,埋頭前行,翻山越嶺。

我說過,我在這種穿行中獲得了一些貴州高原磅礴的胸襟,彷徨的窘迫日子,也留下了苦澀的心理傷疤,畢竟,曾多次在盤岥轉徑之間痛哭。山路雖不至於迢迢,但大地蒼茫,驕陽似火,炙熱著千溝萬壑,行路難,難於上青天,就算豪情萬丈,前途又在何處?

有一次,挑著大米和一些生活用品,從家里出來,汗流浹背地登高,一望無際的連綿群山枯萎寂寂,陽光比寒冰更加刺骨,一股口乾舌燥的哀愁猛烈地擊落淚水,而在寂然天地間,疲倦地放下肩擔,在半路上以離開的心態哼唱《故鄉的雲》,「歸來吧,歸來喲」的呼喚,荒蕪了我荒山野嶺裏的孤獨無助,「我已是滿懷疲憊,眼里是酸楚的淚」,讓我在荊棘密佈的山重水複中自覺前途迷惘,所走的崎嶇山路,不過只是一種庸人自擾的折磨與多此一舉,「四海盡窮途,一枝無宿處。」不管是回歸還是離開都只是空空如也——既然都要回歸,又何必離開?既然無論如何都只剩空空的行囊,又何必浪跡天涯?這種青春迷離在高山流水間的疑惑與惆悵,孕育我酸楚的淚流。

不說了,再說,又流下堅硬的淚水。憤怒而孤獨的淚水,多麼的脆弱與無助。只是,十幾年後的今天這麼一走,不免還是一番感慨與哀愁。幸好,這是回家過年,無論如何,都是一件美好的事:一家人團聚。就不說那些哭哭啼啼的離愁與迷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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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達,筆名張孤,記者、讀者、作者。


編輯:楓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