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雍年記》二十七:民間信仰

2022 年 03 月 14 日   閱讀量:18.64萬+

文 | 張達

 

二零一八年二月十六日:民間信仰

昨天忙於生活,而忘了寫日記。應該說,日子過到如此遺忘記錄、回憶與審視的程度,是極度幸福的事,沉浸於生活本身,忙著生活,只管活著,即是一切與圓滿,即是存在與永恆——生活本身即是完美的記錄,而不必去追悔莫及時光的匆匆,感傷歲月的流逝,不必去回顧與反思生活以及生活外的其他的事情,不必以其他方式呈現與表達,所謂不著一字,已盡顯風流。

當然,就算是一種斷章取義的傷害與誤解,我也回顧一下昨天的生活,畢竟這種遺忘的日子,卻是最為豐富與精彩的時空,穿越二十多年的山路與青春,流水與見面,逝去與笑聲,祖先與祭奠,永恆與樹木,以及神秘的信仰。

昨天清晨六點,哥哥喊醒我,然後和堂哥喬碑、表哥萬秀林等人,挑著豬頭,一起去“喔耶”,給古老的“奶奶”燒香燃紙,祭天法祖。這是每年最後一天的早上必須進行的祭祀活動,既是祭祖先,比如大家把土地廟里的“奶奶”視為共同的“始祖”,是全村人的“守護神”,也是祭天地萬物,敬畏自然,畢竟“奶奶”只是一種宗教意味的象徵,是天地萬物的一部分,是天人之際自由來往、審視一切的“自由人”。

我得說明,土地廟里的“奶奶”不是神,更不是鬼,而是人,是祖先,像祖先一樣的親人,被活著的人們視為具有“神”的宗教信仰的人,具有“神”的功能的人,是活著的人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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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喔耶”祭“奶奶”

哥哥們砍了豬頭,剔下骨頭,掛在土地廟上,或者樹枝間,再把酒肉、糍粑擺放在廟門前,此時,獻祭的人們會默默祈禱,虔誠地說些感謝“奶奶”的真心實意之語,更希望在“奶奶”的保佑下,來年風調雨順,步步登高,人丁興旺。十分鐘左右,獻祭完畢,人們倒一些酒肉在廟前,讓“奶奶”飽食,並記得人們的掛念與祝願——祝福“奶奶”身體健康,五穀豐登。

於是,祈禱“奶奶”的護佑,也是希望自己更加順利,心想事成,祝福“奶奶”,即是祝福自己,祝福家人,祝福整個寨子的親朋好友。

其實,很難說清這種民間信仰,不只是天人合一的自然哲學,更有神秘與深遠的精神世界。

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許多人果真沒有信仰,那麼,我們這支苗族至少有一定的精神依靠,直接的體現便是這位“奶奶”的存在,既有西方基督教“上帝”的客觀存在,存在另一個世界的概念,高高在上,知曉甚至主宰人世間的一切,又是儒家思想的“人”,這位“奶奶”時刻活在人世間,是人的一部分,與人們生活在一起,如影隨形,祭“奶奶”便是為了活著的人們更好地活,終極目的在於現實中的人,而不是脫離與超越人們而高高在上的“神”。

所以,既有西方宗教的超越性質,宗教意味的終極關懷,又有中國傳統思想特別是儒家文明的活生生的存在。落在人世間,活在一日三餐的日常生活,終極關懷在乎吃喝拉撒的人,不在不食人間煙火的“神”。

我們就這樣在一年中的最後一天的早晨,帶著豬頭,獻祭給“奶奶”,超越人世倫理地敬仰,又在土地廟旁邊聚會,在聚餐中共同回顧一年來的辛酸勞累,在談笑間,在呼喚間,在問候間,深厚族群的感情,讓男人們在一起喝酒劃拳,豪氣沖天,祈禱“奶奶”的護佑,在來年中萬事如意,興旺發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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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天法祖,高雍寨的人,身後站著一位“奶奶”。

去年三月三,村領導破除禁忌而號召全村男女一起祭“奶奶”,母親也說,幾天前,村領導早在村中宣傳,希望男女都一起去祭“奶奶”。但還是和往年一樣,沒有女性来祭“奶奶”,雖想大膽地打破禁忌,但人們還是沒有改變千百年來的習俗與傳統。由此可見,傳統的慣性是多麼的頑固,習俗的力量是多麼的強大。

所以說,如果我們寨子的人,從過去只是男人祭“奶奶”,改變為男女自由自在一起祭祀,那麼,歷史就進步了,文明形態發生了變化,多了一些男女平等的意味。

精神與信仰的問題萬分複雜,比如,所祭的是女性“奶奶”,卻不允許現實生活中的女性祭拜,反而只能是男性來獻祭。為什麼?至今我還是沒有想清楚。但且不管這些哲學與宗教難題,可貴的是,“奶奶”是整個寨子的心靈依靠,是所有人的精神慰藉,不管男女,大家都信仰“奶奶”。所以我才說,不管高雍寨的人走到哪里,浪得多遠,離得多久,身後都站著一位“奶奶”——她活在我們的身上。

天剛剛亮,開始吃飯,煮在鍋里的豬頭肉散發著清晨的山野之氣。吃完飯時,大概上午十點。從“喔耶”步行回家,過去的崎嶇與狹窄山路如今修成了馬路,變成了兩車道的水泥路,喝了一早上米酒的人們,勾肩搭背,在互相攙扶間,走得搖搖晃晃,偶爾還唱和一些酒歌。

半小時回到家的我,有些困倦,便睡了一個回籠覺。

午覺醒來,用萬秀林表哥的筆墨紙硯,給村民寫春聯。之前在D市時,粗糙地擬過一聯:天開國運滄海笑,地隆民生鬼神哭,橫批是三個字:新時代。平仄不太對,但也糊弄一下自己,算是過年吧。

聚精會神地站立著寫春聯,有七八歲的四五個小孩子在一旁放鞭炮,有紙屑飛竄過來,擊中我的左眼,淚水瞬間流淌不止。被打擾和傷害的我吼叫一聲,“恐嚇”他們,要他們到遠一點的地方去玩耍,卻有一個稍大的孩子說:“他是誰?我不認識他。”

這就是“兒童相見不相識”的落寞。這種淒涼的淚水,讓我再次確認,我確實離家太久,很多人早已陌生,很多事早已不熟悉,很多習俗也遠離多年,過去的童趣變成了“老”來的傷害。

下午兩點左右,哥哥殺了一只公雞,祭祖先,獻給神龕。這是自家的“祭祖”,而祭“奶奶”則是集體、群體的祭祀。在自家神龕前給祖先獻祭後,就是自家的年夜飯——下午四點左右,一家人團圓在一起,開始吃年夜飯。父親吃了兩碗飯,還喝了一些雞湯。

看到他如此飲食,十分欣慰,覺得他比去年要健康一些,也樂觀許多,不那麼沉默。哥哥喝了幾口酒,就不再飲酒,因為早上在“喔耶”祭“奶奶”時喝多了。

我便和侄子對飲,說些過去讀書的事,不知不覺,又有幾次暗暗流淚,在烈酒與濃情之間,擦掉眼淚後,繼續說些家族的歷史,比如過大年,就是一家人團聚,就是家族的人在一起聊天,理清親屬關係,理解族群的脈絡。

而我們家向來有“認字”的傳統,民國時期的爺爺多是見世面之人,雖也有人扛槍殺人,奪人之妻,但也可說是“耕讀之家”。

特別是父親,三歲喪父,一輩子孤苦伶仃,一輩子務農,卻也一直在讀書,如今八十多歲了,還能閱讀,讀民國歷史書籍,讀改革開放之初的風雲變幻,時代的朝氣蓬勃。

當然,昨晚的年夜飯期間,父親基本不說話,只是我在給侄子說這些陳詞濫調——每一項政策,都可能直接影響到農民的生死存亡,人命關天,稍微不謹慎,就會遭遇苦難和悲劇。而不讀書,又如何探視歷史的秘密,審視自我的悲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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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雍寨的祭祀

吃了年夜飯,帶著七八分酒醉,和家族的男人們一起出門,組成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在寨子上“鬧”年。

從我們家族的聚集地“高抱儂”出發,把四舅作為第一位主人家來祝福,打開他的家門,堂哥“喬碑”就開始念“好的歌”:

開門大大開(好的),堂屋四四方(有的)……今年得先生(好的),明年得秀才(有的),秀才管地方(好的)……滿堂滿地(有的),滿地北京城(好的),滿田滿地好大魚哦(有的)……養豬三百斤(好的),請你老闆來稱一稱(有的)。有米送兩百斤(好的),有錢送兩百元哦(有的)……老闆發財哦!

堂哥“喬碑”亮出沙啞的嗓子在前面呐喊,我們十幾人圍在四周助威,他喊一句,我們就應一句“好的”或“有的”, 又引來眾人的圍觀與唱和,真可謂聲震屋宇,用盡全力地給予寨子帶來美好的吉祥,給每一戶人家送去新春的祝福。

稻草編織成的“龍” 被一青年高高舉起,龍頭上插滿燃著的香,閃閃發光。這是過大年的光明,龍頭舞向哪里,我們湧向哪里。我和堂弟“金點”常常挨在一起,歡欣鼓舞地擁簇著“巨龍”,用七八分的酒意“肆意”呐喊,像少年時的無憂無慮,天真爛漫地搖頭晃腦,人醉心明白,敞開胸懷地呼喚:好的、有的!

——大地蒼茫,群山連綿,帶著良好的願望,生活會越來越好,只要勤勞節儉,艱苦奮鬥,什麼都會有的。

天未黑,我們就出發,一路走一路高歌,挨家挨戶地送去男人雄壯的呐喊,新春的祝福。其中在楊再錄兄家,我被幾個人抹黑,漆黑的鍋灰抹在臉上,瞬間就變成了漆黑的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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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碑哥哥帶著我們喊“好的歌”

被抹得一臉黑的我走進他的家,與他干了一杯米酒——好兄弟,好酒,多年未見,今晚匆忙一會,真該一醉方休!

當然,一路歡呼,也是一路被女人們抹黑,滿臉皆是黑不溜秋,卻是高貴的禮遇,難得的尊重。

走上寨(新民村)一圈後,我們走到下寨(新合村),所到之處皆是前呼後應,歡聲笑語。晚上十點左右,才結束“鬧玩”。

今天是大年初一,陽光明媚,中午以來,就一直在寫以上文字,只言片語的回顧,使昨天的生活,流淌在血液里的風土人情,長在骨髓里的民間信仰。現在已經是下午四點鐘,該出去走走了,看看寨子的變化,那氣勢磅礴的山河,燦爛陽光的溫暖,養育自己的故鄉與故土。

【作者】:張達,記者、讀者、作者。


編輯:楓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