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張達
二零一八年二月十七日:重上君子堂
昨天下午走到萬水條兄家,看他的蜜蜂,然後我們在寨子里走那麼一小圈,從下寨開始,爬上“北波”(波,讀第四聲)半坡,縱觀全寨,仰視故土,又走到上寨,爬上“高抱瞭”山頭,登高望遠,俯視古老村落,欣賞家鄉的古舊與嶄新。水條兄說,每次爬上“高抱瞭”來欣賞家鄉的風貌,就說明舊的一年過去,新的一年到來了——春節到了!
昨晚萬秀林表哥等在我家吃飯,陪哥哥們喝了幾杯米酒,不勝酒力的我感到十分難受。
今早約家族的一位小兄弟“秦”,去隔壁寨搞蒙寨(新民村的一個小組,搞蒙的苗語,更接近於:diǎo mèn)走了一趟,半小時的山路,把故鄉當作他鄉來發現,滿山滿嶺,不停拍照,辨識一些花草樹木,鬥機求(紅豆杉),鬥glao姚(野板栗),鬥度幼(桐油樹),在萬物有靈,都能說話的古老年歲,不只是樹木,就算是荊棘,看見砍柴的人走過來,就立馬奉勸與阻止,說“不要砍我”。
群山下的搞蒙寨
只有一種樹幹光滑、筆直、肉軟的樹,被砍了一半,刀刃砍到了略微空虛的樹心,才像睡醒一般,感覺被人砍,急忙說:“不要砍我,不要砍我。”因為遲鈍,就被稱為“樹聾”,聾子一樣的樹木。
“樹聾”的葉片較大,秋天落葉,冬天枯萎,仿佛枯死,但春天一到,卻長得迅速,筆直而粗大,當然,外表看好卻不中用,燒火多是冒煙而沒有火焰,因此不是好柴木,常被砍柴人忽略,棄之不用。這是因禍得福的好運,懶人有懶福的活法,仿若《莊子》中“大而無用”的樗,匠者不顧。
一邊走路,一邊回憶許多砍柴、放牛的往事,山坡河流的修辭,春夏秋冬四季更替的千萬年亙古。
走進搞蒙寨後,在河邊遇到一位小學同學,同窗好友,甚是難得,於是,把故人當新人來欣賞,又想起杜甫的兩句詩:“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在搞蒙寨的蘆笙場留影
曾在一篇文稿中說,一九九六夏天,補習小學六年級時,有一位同學拿我的卷子去參考,說的便是這位有近二十年未見的同學。
當年的情形,大約如此——
這是一次期中模擬考試,老師們再三警告:不能作弊,作弊的人一定遭到嚴厲懲罰。但考試之前,我的難兄弟卻大膽地希望我答完題目後,把卷子給他參考參考,與他的卷子做一個比較。我沒有這個膽量,但也沒有當面拒絕。
考試開始了,他坐在我的前面,我們一直埋頭考試,各自答自己的卷子,沒有任何要作弊的預兆。老師放心地離開考場,到外面去做事,看山看水。此時,我的難兄弟突然轉過身來,把他的卷子放在我面前,然後迅速地抽出我的卷子——我們調換卷子成功,老師並沒有發現。
平日,我的成績比難兄弟的要好一點點,所以,既沒有做賊心虛地提心吊膽,也不去看他的答卷,以他的標準來修改我的答案。過了幾分鐘,他轉過身來,迅速地從我的桌面上拿走他的答卷,然後,神秘地把我的卷子拿回來,但是這一刻,老師突然從外面走進來,開門瞬間,用眼光掃射考場,看到了我從難兄弟的手里接過卷子的動作與事實——我作弊了。
老師目睹了我們“作弊”的事實,於是,走過來一語不發,拿走我的卷子。但我的那難兄弟卻逃過此劫,仿佛作弊的事與他無關。當然,我也不去解釋與揭發什麼,心想,又不是自己作弊,干嘛要懲罰我呢?但實際上我成了替罪羊——老師從我的成績上扣掉了七分。不過,僅此而已。
後來回想,倒有些後怕了。初中、高中、大學時,幾乎每一個學期都看到有人因為作弊而被學校狠狠的懲治,不是被開除,也一定以人格低下,作風、學風敗壞來論處。尤其是到了大學,只要老師發現學生作弊,考試成績就是零分,就得重修一年,甚至不能畢業。但當時我的“作弊”,老師僅僅扣掉了七分成績以懲罰,不過教育教育而已,沒有斷送一個學生的求知命運。
——
搞蒙寨一角
後來,我倆考上劍河縣城的中學,而相約在一個早晨同行。我和父親從高雍寨摸黑出發,走到搞蒙寨,東方未曉,兩位父親挑著棉被、衣服,和我們兩位孩子一前一後,相伴而行,摸著黑,挑擔子,爬上“野當連”,從黑暗走向晨曦,過“掉滿”,翻山越嶺,從我們家的“歐掉不”山嶺上走過,走到觀麼(還是歐布?記憶有些模糊),然後坐拖拉機(爬爬車)到劍河縣城去報名上學。
後來,初中畢業,不知他去讀什麼學校,而我選擇讀高中,就此分開,近二十年不曾見過。今日偶遇,十分巧合,十分難得,我們便高興地握手、合影,可惜來不及重溫舊夢,一起說起窮山溝孩子在外求學與謀生的愛恨與悲歡,因為他要去其他寨子拜年,備了好禮、厚禮,即將出發,而我也只想在搞蒙寨看看便離開,回到高雍寨來過年。便,又一次,就此別過,不知未來的何時能夠重逢,面聊幾句,回望幾許。
今晚,張氏家族聚餐,用三十年夜做“好的”所得的禮錢:一千四百元,加上大家湊一些,共三仟零六十元,買了一頭黃牛,整個家族的男女便歡聚一堂,吃飯喝酒,唱歌跳舞。我和幾位哥哥坐一桌,陪他們喝了一杯米酒,醇香,可惜有些烈,不敢多喝。
當然,牛肉是美食,吃得津津有味,甚是難得,因為我平常很少吃牛肉,甚至很少吃葷,但今晚卻大塊吃肉,有些意外。美味也。他們繼續喝酒、劃拳,不殺得人仰馬翻是不會善罷甘休的,而我無能助興,只好悄悄退席,回到家中來寫這些所謂的過年日記,靜聽他們舉杯言歡的熱鬧與豪邁。
晚,閱讀《餘音》。應該說,過年期間是絕佳的讀書時間,基本沒人打擾,毫無雜事煩心,更無讀書的功利邪念,幾乎處於一種自由自在的為讀書而讀書的高妙狀態,這是生活的藝術,做學問的美妙,在聲聲炮竹間聽聞人世間的清淨與暖意,精神的絕塵。
【作者】:張達,記者、讀者、作者。
編輯:楓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