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張達
二零一八年二月十九日:痛哭一場
今早在四姐家吃飯,想起一些逝去的故人,許多悲苦之事。
大約二零零一年,四姐夫在廣東務工時身亡,那時我在劍河縣城讀高中,聽聞噩耗而躲在寢室痛哭一場,宿舍管理員聞聲而來,安慰半天。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那天我無心去上課,躲在寢室哭得撕心裂肺,過後,還想到岑松鎮去接姐夫,卻不知何時歸來,向老師請假奔喪,老師也同情並理解,只是說請假去也沒有用了,人死不能復生,還是安心上課吧。
於是,我沒有去岑松鎮等待姐夫的魂歸,也沒有回高雍寨送姐夫最後一程,至今也不知姐夫的墳墓在哪里。說來,真是愧疚不已。
四姐夫留給我的印象不多,不高的個子,敦實的身子骨,淺淺的微笑,但略微的記憶卻也泯滅不了。
其中,有一次他來家吃飯後,上到我的房間,看了我寫的毛筆字,說還不好看,令我警覺起來,感到不知如何學習書法藝術的困惑之餘,也自知還得繼續努力。
後來,他從廣東帶來一輛女式的微型單車,我從高雍寨推到劍河縣城,初中後期,騎了一兩年,於劍河老城繞來繞去,來回於哥哥上班的人造板廠和我上學的劍河二中之間。十多年後,在《我與書法》一文中說,當年騎著一輛單車,去向饒育泉老師學習書法,而“直到現在,我還像烏龜爬行,努力日日書寫,當年騎的那輛破單車的輪子似乎還在我的腳下輪轉”。
可是,有恩於我的姐夫身亡時,我不曾送別,下葬時,不曾給墓穴蓋上一抔土,姐夫死去那麼多年,也不曾到他的墳前燒上一炷香,一片紙,敬他半杯酒。“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後來的二零一五年,饒老師病逝,我也不曾送別,成了薄情寡義的人,多遺憾也。
“十年泉下無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後來的某個時刻,我偶爾幻想,要是人不死,長生不老,多好,要是人世間沒有生死離別,多美啊。
四姐夫去世後,四姐一直守寡。說起這人生殘局,有時又要埋怨父親,因為當初四姐被人誘惑,而與他人自由戀愛,私定終身,甚至被男方“引”到了家中,算是過門之人。
可是,父親因為不知情,仿佛被人矇騙與欺壓而憤怒,堅決不贊成,並強硬地沖到男方家中,用柴刀、斧頭追殺四姐,砍倒男方家的一堵木板牆,破壞他們的婚姻,逼迫四姐回家,而“改”嫁給四姐夫。
四姐的家
——那時的我還很小啊,但隱約記得,應該是下午時間,有淡淡的陽光,很多人圍觀,整個寨子鬧騰起來,人們紛紛走出家門,在戶外的空地上看向“北波”,目光循著父親的身影,在房屋背後的山林,四處搜尋。從“干簡慢”走上來,回頭看向“北波”,以及回到家後,我都沒有看見父親,但覺得天空的氣味有些異樣,凝固起來,很多人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一言不發。
很多年後聽說,父親當初拿著一把長柄的柴刀,沖上房屋背後的山林,追著四姐的身影,砍了很多樹木,仿佛殺出了一條血路。四姐在人們的保護下逃走,避開了父親的殺氣。當然,戰戰兢兢的人們也規勸四姐回家算了,他們不敢娶四姐了,於是,四姐回來了。
人世間的許多事,真是難以說清。把四姐追回家而嫁給四姐夫,卻顯示了我父親的誠信與正直,那種一諾千金的信用與品格。
原來,四姐夫的奶奶是張生米六,我們家的人,屬於我父親的姑姑,我們稱作“喔生米六”,四姐夫的父親和我父親是表兄弟關係,他們早已約好,把我四姐嫁給四姐夫,不僅有上輩人的親戚關係,更有同輩人的友好,所以當四姐要嫁給其他人時,毫不知情的父親就強硬地把她逼回來,嫁給娃娃親的四姐夫——不守婚姻之約,可是卑鄙無恥之行為啊。
為了護守陳舊的口頭婚約,四姐幾乎守寡一輩子,帶著孩子四處務工,過年又回家來守家,給破碎的家以完整的意義。
我曾希望四姐改嫁,畢竟還很年輕,當初四姐夫逝去,她也就三十多歲,但四姐說,如果自己走了,與他人組成新的家庭,自己的孩子就徹底無家可歸了,將會毀滅孩子的前程與人生。四姐不忍心如此愧對孩子,傷害孩子,便犧牲了自己。——我們家仿佛總有守寡的女性,比如我奶奶,一輩子孤身,帶著父親長大。
有一次,聽說四姐自己犁田,我悲從中來,至今難以釋懷。因為這是男人才能干的苦力活,所謂男耕女織。可是,因為家中沒有男人,也不知找誰幫忙,四姐就自己拉著借來的黃牛,扛著犁鏵,自己耕田犁地。女織之餘,還要男耕,承受超越性別與極限的勞動,負重生活——過著舊社會的奴隸才被剝削、被壓迫、被摧殘的非人日子。
父母養育我們七八姊妹,數四姐是勤快與聰明之人,知人情,識大體,懂珍惜,卻遭遇如此人生悲劇,真令人感傷。所以,每次到四姐家吃飯,心情都沉重,許多話都不知如何說,不管是吉祥的祝福語,安慰的寬心話,還是殘缺的人生悲苦,家庭的破碎,只是默默地吃飯。今天,四姐給我們開了一瓶葡萄酒,慢慢品味,還是感到一些苦澀。
下午在家讀《餘音》,寫讀書筆記,並整理以上日記,修改錯別字,調整句子,補充段落。
【作者】:張達,記者、讀者、作者。
編輯:楓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