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張達
二零二三年一月二十日:山野午覺
星期五。農曆臘月二十九,大寒。歲末大寒至,靜候春歸來。
上午去岳父家吃飯,喝了半碗米酒,之後迷迷糊糊跟著幾個孩子上山,踟躕登上“野各錄”之上,岳父家的田裏捉魚。我醉得搖搖晃晃,沒有能力下田捉魚,只在田角的山野上,走到絕境處,睡了一個午覺。
松樹,杉樹,以及不知名的樹木下,野草邊,曲肱而枕之,枯黃的樹葉蕭瑟了仰天而臥的軀體,墊背的大地恍惚了枯枝敗葉裝飾的天空,沿坡斜照的陽光,與我擦肩而過,從樹蔭裏光影錯落地溜走,像只野鳥,順著徒峭山路下山,試圖也回到高雍寨的家,一路崎嶇,模模糊糊,野鳥啾啾又咕咕,安然了大地,傾斜了心緒。
小時候,媽媽帶著我去種地,也常在燦爛陽光下,樹蔭裏,睡上一個安穩的午覺,空氣與樹木,鳥鳴與大地,陪伴我的童年,空曠的天地慢悠悠延伸,群山在連綿間,虛構我無邊無際的幻想——除了高雍寨,我不知道是否還有其他寨子,還有“外面”,外面是否還有青山樹木,還有青蛙跳躍,魚蝦的遊動——後來,我離開了高雍寨,發現外面寬廣無邊,另有一番千奇百怪的世界,群山,湖水,飛鳥,煙波浩渺,樣樣都有,甚至更加豐富多彩,特別是不曾吃過的水果,讓我驚訝不已,垂涎三尺。
山野的荒蕪如一場聲勢浩大的酒醉,時光把我拋在山野上,迷幻我日月山水的童年。睡醒之後,依然醉意朦朧,以酒醒不知歸處的醉態,從南而北,對著群山下的高雍寨,一目了然的房子,若隱若現的炊煙,與故土若即若離的重逢,用手機拍攝半分鐘的短視頻,配發一段酒醉的文字:“回到高雍寨,那些看不起我的垃圾小人,見過這山野之美,貴州高原的蒼茫嗎?”
群山下的高雍寨
或許是新冠肺炎帶來的三年瘟疫,壓抑了思緒,苦悶了心胸,窒息了呼吸,腐朽了魂魄,沒落了病毒的時空,又對兇險人世與惡劣人心的略微感傷與絕望,而歸於天然荒野,溝壑縱橫,黃葉的飄飛誘惑了任性與野蠻,且借幾分酒意,便肆無忌憚地說了如此憤怒而惡俗之醉話,真是自我褻瀆,自我粗鄙,不應該也。
其實,君子求諸己,究竟是作為山野之人的自己愚昧無知,頹廢與低能,垂頭喪氣,不懂發憤圖強,勇猛精進,不懂避凶趨吉,逢凶化吉,而不必遷怒於卑鄙小人,責怪陰險他者,且世間本不陰不陽,天道混沌,我又需要誰的“看得起”呢?不需要的。“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充滿垃圾、齷齪、殺戮、血腥與死亡的地球,值得埋怨嗎?充滿病毒的惡濁時空,哪里還有高潔君子?——幾分鐘後,“高雍年記”的抖音裏,果然有好心人留言:“回到這裏,那些閒言碎語就該早已煙消雲散。”
——看到這段留言,我便酒醒,醒在荒無人煙的山谷裏,醒在枯黃飄落的樹葉間,醒在凋敝的寒冬,只怪自己有時還在黑夜裏做噩夢,糾結於俗世瑣碎,不夠豁達與慈悲,釋懷於世間悲涼與恥辱,於是知非即舍,立即刪掉視頻,刪掉心有餘悸的往生,耿耿於懷的虛度光陰。
風從山上吹過,魚兒在河裏遊,我醒在貴州高原的蒼茫大地中,只是時光易逝,容顏易老,曾經的生命不知去了哪里——面對荒山野嶺,面臨山野絕境,難道不可以說一句髒話,說明我酒醉嗎?
人生如夢,愛恨情仇皆煙消雲散,又何必懷恨在心,鄙薄與傷悲呢?雪凝成霜,又何必在乎人間冷暖呢?
據說,曾有一位聾啞姑娘上山採摘蕨菜,從搞蒙寨登山,往“野當臉”而上,進入“掉滿”後的大山之中,走來走去,累了困了,就在一處斜坡的中間睡了一個午覺。期間,四周的螞蟻不斷包圍過來,仿若千軍萬馬,帶著泥土,覆蓋了聾啞姑娘,她沒有醒過來,而永久地睡去,睡成了一座墳墓。於是,這個地方便叫“傍量愛掉”,苗語中的“幫量”是墳墓,“愛”是姐姐、姑娘,“掉”是啞巴,意譯便是埋葬聾啞姑娘的地方。
沒有詛咒與迷信,反而是欣然與讚美,是她睡得太香,太好,天地仁慈,才引來螞蟻為她遮風擋雨,構建天長地久的歸宿,睡成了風水寶地。這一帶的樹林,杉樹,松樹,多年裏由我三舅看守,十多歲的年月裏,我也曾多次走過,似乎沒有參天大樹,但雜草叢生,茂密兇猛,難以走通羊腸小徑。走走停停之間,也曾東張西望,尋找聾啞姑娘的墳墓,但沒有任何發現,也不敢開口問大人,是否見過。
——我的記憶漫漶不清,生龍活虎的三舅突然於去年八月去世,往後可能沒有幾人走過充滿荊棘的“傍量愛掉”,在乎一個故事裏的墳墓,但四周有零散的墳墓卻是事實,記憶中,至少有高雍寨楊氏家族的祖墳。
萬物靜默,不必言語。我午睡的地方顯然不是風水寶地,也沒有那位聾啞姑娘睡得那麼香那麼沉那麼好,吸引不了螞蟻的包圍,隱入塵埃,沒於泥土,活成了山林雨露,睡成一座矮小的墳墓。
“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彎曲的樹枝歪斜了陽光,樹葉的稀疏暗淡了天空,空曠山谷拉高了太陽,擁擠的梯田狹窄了視野——別輕生,當自重,於是,我酒醒在枯葉凋敝的人間。
群山中的高雍寨
披著薄薄的陽光下山,稀裏糊塗,回到叮叮噹當的山寨——晚上去一位侄子家吃飯,終於見到二零一四年寫《高雍年記》前言提及的侄女——在廣東打工幾年後,就嫁在廣東或是湖北或是湖南,我也僅知道是“廣東”或是“湖北”或是“湖南”,到底具體是何地,問了幾次,也並不得知,如今該有十年不見面了——再過九年後,本是一家親,卻已萍水相逢,而在圍著火坑,面對面的吃飯過程中,我特意問她嫁到哪里,她說是湖北恩施。
嗯,終於確切了,就在湖北恩施。如今,她早已是兩位漂亮小姑娘的媽媽。她湖北恩施的丈夫雖然不飲酒,像高雍寨的男人那般把碗舉過頭,仰天歌唱,一飲而盡,但也熱情大方,與我們一屋子的人談笑風生。
只是侄女的父親即我的大堂哥“點技”早已病逝,母親改嫁,之前的木房子腐朽,拆除,如今她回來,只能出入她的哥哥家,仿若一個山野午覺,醒來時,已成了來去匆匆的客人。一轉眼,又斷了音訊,似天各一方,絕遠了幾多舊年。
【作者】 張達 記者、讀者、作者
編輯:楓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