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張達
二零二三年一月二十七日：青春閱讀
星期五，今天是農曆兔年正月初六，原路返回，離開高雍寨：高雍寨——南岑塘——岑松——凱裏——D市。難忘故鄉，依依不捨！蘆笙，籃球，讀書交流會，喝酒，見親朋好友，光吃飯都留戀不已，難以忘懷！
昨天是大年初五。早上去大姐的兒女家吃飯，上樓梯時，一邊說話，一邊轉頭，抬頭的瞬間不小心撞上水泥柱，頭皮發麻，痛得我幾乎昏倒。吃飯後，外甥女的兩個孩子隨我到家裏，任由他們挑選書架上的書籍，各自選了三四本。
昨天下午，於新民小學會議室，主持新民新合第二屆“青春·閱讀”二零二三年青年學生讀書交流會，小學生，中學生，大學生，研究生，來了三十多人，有人讀了《圍城》或《活著》或《月亮與六便士》等。
第二屆“青春·閱讀”青年學生讀書交流會
社會瞬息萬變，時代早已不同，有些家長多年在外務工，有些孩子幾年甚至十幾年不曾見過父母，有過交流與溝通，讀書變成了與父母以及故土的漸行漸遠，讀到大學後甚至不願回家，不想再見到父母，讀書與知識反而變成了與幾近文盲的父母的隔閡、鴻溝與疏遠，家族與血緣帶來的溫馨與歸宿感幾乎消失殆盡，傳統社會的價值系統早已分崩離析，農耕文明的熟人社會與氏族關係的情感溫暖的意義似乎消失不見，溫暖不了冷漠了。
寨子上曾有讀高中的年輕人跳樓死亡，不久前，隔壁寨子的一名孩子在大學讀書期間離校，至今不知去向，不知死活。這是真正的貧窮。
總體而言，年輕人需要陪伴，窮一點，勞苦弱勢的人也能過下去，但因環境的變遷、僵硬與冷漠，逼迫年輕人絕望，感覺不到人間溫暖，得不到關懷和鼓勵，缺乏意志、志趣、勇敢、信念、理想與希望，就只有絕路了。所以，交流什麼書籍與內容固然重要，但陪伴與鼓勵的意義似乎更有意義。
畢竟山窮水盡之地，高雍寨也不斷培養了許多優秀的年輕人，可謂“江山代有才人出”，非常值得尊重、呵護與交流。
讀書會上，就讀於貴州食品工程職業學院文化藝術系(阿幼朵學院)的萬婷唱了曹雪芹《紅樓夢》裏的《枉凝眉》：
萬婷同學唱《枉凝眉》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之後，希望她留意我們高雍寨的蘆笙，旋律如何，如何譜曲，蘆笙舞的步調怎樣？
就讀於貴州大學漢語言文學的張金芝的發言很精煉：“讀萬卷書，行萬裏路。讀書，可以讓我們明志、優雅、深邃而達觀；讀書，也可以讓我們滿腹經綸，融會貫通；讀書，也可以讓我們充滿歡樂，快樂一生。總之，讀書，是一件幸福而有意義的事情，讓我們成為想要成為的人。”
交流會上發言
有一位同學就讀酒店與管理專業，我便與她說：假設在我們高雍寨開一家民宿，請她來經營，該怎麼辦？
就讀於貴州民族大學中國少數民族語言文學專業的萬文強說，讀書是一件痛苦的事，同時也是一件快樂的事：
“首先，在大三上學期考教資和大四上學期考研的時候，我覺得讀書是非常痛苦的，一本本厚厚的參考書，一個個必背的知識點，從早上六點起床到晚上十點回寢室，這兩段備考的經歷讓我感到讀書很痛苦。其次，大一大二的閱讀經歷又讓我覺得讀書是快樂的，《平凡的世界》裏孫家三兄妹各自堅韌地書寫著自己不平凡的故事，《活著》裏富貴老人釋然地對‘我’講起他的過往，《邊城》裏眸子明淨身如水晶的翠翠在河邊默默地等待著儺送……我把自己融入書中，與書中的世界發生聯繫，被書裏的人物深深打動。我想，雖然有時候讀書是痛苦的，但為了這份快樂，應該堅持讀書。另外，讀名著是必須的，畢竟讀過一百部世界名著的人和一百本愛情小說的人，所表現出來的氣質是完全不一樣的。”
子曰：“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而有一位同學就讀新媒體與傳播專業，我便希望她考慮：如何做關於高雍寨的新媒體帳號？
山高水長，未來可期。
新民新合村的青年學生
同時，讀書交流會邀請作家楊村前來指導，他的發言有謬贊我的內容，引用則有自我吹噓的嫌疑，但也轉載如下，以免遺忘，且借他的思考作為自我的抒懷與審視，更是表達致敬與感謝：
——
各位朋友，新年好！
我對新民新合（高雍寨）有深厚的感情。為什麼？我想了一下，大抵因為，一是我的民族身份決定我的民族情感傾向。但這樣說也不完全對，因為我對一些民族村寨也沒有什麼好感。
那麼第二個原因，應該是新民新合有一個求知問學的群體，就是我們在座的這個群體。我在微信群裏欣慰地稱她為“新興文化苗寨”。他們當中有不少是我認識的朋友，有更多是我還沒有認識的朋友。
這些年輕人的良好表現，讓我看到一座苗寨的希望和美好未來。今天，舉寨學子在此開展閱讀分享活動，我有幸參與並仔細體察品味，讓它成為我生命中有意義的一天。
據說，這種活動，今年是第二次舉辦，這的確是新民新合兩代學人的良苦用心，將進一步促進大家對家鄉的文化建設廣泛交流，期待良好的因結出美麗的果。謝謝大家邀請我到場。現在，我講幾句話，權當與大家交流。
作家楊村等人參觀高雍寨
一.閱讀的意義
閱讀改變命運，這是相對因果；閱讀提高認知能力和拓寬視野，這是絕對因果。
我們每個人的成長路徑不盡相同，對這個世界的觀察視角也不完全一樣，所以，我們的生活才豐富多彩。
古人就說過：“行千裏路，志在四方；讀萬卷書，心懷天下。”說的就是這個道理。一個人，一個民族，只有不斷拓展自己的視野，才有廣闊的前程。
閱讀有各種路徑和方式，根據個人的閱讀目的與閱讀能力而定。做學問的閱讀是閱讀，做陶冶情操的閱讀也是閱讀，因此，就有紙質閱讀、網路閱讀、手機閱讀，甚至是視頻閱讀、無字閱讀。
我們有許多長輩瞎字不識，卻因為出門務工，從井底走向井外，增長了見識，回來照樣可以作為閱讀故鄉的參照。
古人又說“開券有益”，講的就是這個意思。有比較才有鑒別，有鑒別才有判斷力，才分清真偽優劣。
今天，我們討論的閱讀，應該是狹義的閱讀，就是讀書。讀書目的到底是什麼？我想了想，還是改變自己，包括命運、見識、判斷能力、生活品質以及精神氣質。
幾年前，鎮遠的朋友邀請我去做讀書講座，我也只想到這一點。現在，我的想法沒有改變。所以，閱讀，不外乎就是實用閱讀和興趣閱讀。
實用閱讀主要是業務閱讀、考試閱讀。這種閱讀，占了我們閱讀的很大比例，尤其在年輕的時候。要提高自己的某項技能、晉升某項職稱、評聘某個崗位、考上某個學習班等等，我們會花很多時間進行某項專業閱讀。我把這種閱讀稱為實用閱讀。這種閱讀有強迫性。
興趣閱讀就是自由閱讀。它純屬個人偏好，憑自己的興趣、愛好進行閱讀。
我覺得，這是更高一級的閱讀。這種閱讀更能開啟智慧，提升學養，並更能在輕鬆閱讀中激發想像力和創造力，而且更有趣味性。我現在的閱讀基本如此，包括文學、歷史及地方性史料、自然史、經濟學及社會心理學、哲學等，隨意涉獵。
但歸根結底，我建議大家首先運用閱讀改變自己的生存狀態。我們一代一代的高雍人，不是都希望下一代人不要再重複自己的日子麼？即使這是一個比較複雜的偽命題，卻還是通過努力得到一定程度的改變的。
格蘭特·艾倫在《塞爾彭自然史·導言》中有兩句話，我覺得值得讀書人去品味。
第一句是：“那時候的時間還不是金錢，而是享受、修養和自我發展的機會。他正是懷著尊嚴和不枉度生命的感覺，這樣花去他的時間的，而在我們狼奔豕突的現代生活裏，這樣的日子，已散如煙雲。”
第二句是：“我們的目標，應是把自己塑造為立體的人；使自己有圓滿、協和、博大的心性。”真正的閱讀，就應當拋下功利目的，為此而閱讀！
《塞爾彭自然史》是自然史作家吉爾伯特·懷特的一本著作，繆哲翻譯。繆哲的譯筆古雅，詩意盎然，我特別喜歡。他的譯作還有沃爾頓的《釣客清話》等，都是揭示大自然秘密的書，也都是貽情悅性的書。
作家楊村在交流會上發言
二.讀己與讀人
孫子兵法中有“知己知彼”的說法。這個道理同樣適合於我們的閱讀。也就是說，我們首先瞭解和理解自己的文化，然後研讀別人的文化，就是博覽而後比較，才能判斷文化的優劣。
一個民族存在那麼多年，創造了屬於自己的文化系統，這是我們了不起的前輩無數代人對自然與社會的探秘經驗的積累和總結。與自然和社會生活的碰撞，人們獲得生存的智慧。
這大抵是處於封閉的社會狀態下的自我認知，這種文化是我們出發的起點。
就是說，我們必須關注、觀察我們本民族的、本土的文化，然後通過對外來文化的閱讀、比較和理解吸收，我們會發現自己處在什麼文化層次中。
對於一個民族來說，你處在民族大家庭裏的什麼位置？對於一個國家來說，你處在世界裏的什麼位置？這裏當然包括一個民族或一個國家在經濟、科技、文化、文明上的發展品位、理念與趨向，你自己心中就會有基本的認知和判斷。
剛才我說，我們新民新合湧現了一批年輕學人，他們立足於故鄉，目光已經投向了外面的世界，由此，形成了一個良好的文化圈子，成為我們矚目的新興文化苗寨。
現在我想到張達的《高雍年記》。他以自己的閱讀視野為廣度，站在高於高雍的高度，俯望故鄉，觀察和記錄多年的春節的細微變遷，有喜悅也有哀愁，有希望也有失落，但更多是對故鄉的思索：故鄉走向何方？我覺得，張達的這個工程是非常扎實的，也非常有意義。他值得我們每個學人去羡慕和實踐。
故鄉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出發地，但我們卻有遠方的目的地。像張達這樣對故鄉故土進行思索的高雍才俊還很多，過去我認識的朋友如萬金橋高、張志軍、楊秀勇、萬文傑、萬明輝、萬秀軍、楊民、萬秀林、萬秀成、萬文強等等，恕我不在此一一舉出。
張志軍的文字，楊秀勇的書法，萬文傑的攝影作品，其實都離不開自己成長的故土，離不開高雍。
我說的我們有自己的民族文化系統，它曾經長期成為一個民族生存、生活的遵循圭臬。
但是，它的形成是在閉環的環境裏形成的，相對於整個地球來說，它僅僅是井底之蛙。現在，那只井已被挖開，人們放眼望去，世界異彩紛呈，我們有無所適從之感，我們固有的文化系統面臨著打破而且重構，如何重新構建我們的文化系統，這個重擔就壓在了我們每個人的頭上。
你想想，我們當今使用的現代化便捷的工具，包括汽車、飛機、電話、手機、網路等等，如果沒有一個是我們的語言元素構成，是不是有點悲哀呢？
春節前，我從老家回到革東時，天已察黑。我開車從街上駛過，一群花技招展的美女放棄距她們約一百米遠的斑馬線不走，肆無忌憚地橫穿馬路。我一時有些鄙夷，沒有停車讓行。她們發出低級下流的謾罵：“修猛美會！”我覺得，苗族文化這樣發展，取其糟粕，棄其精華，是令人憂慮的。
按照葛兆光先生的文化與文明的觀點，就是各民族的文化是異彩紛呈的，但文明卻不斷趨同與統一。比如人的品格、品質、尊嚴，民族的品格、品質、尊嚴，國家的品格、品質、尊嚴以及法律這些東西，東西方各民族都有相似的認知與追求的方向。
也就是說，人類有基本同一的價值取向。
就像一個人的學養深厚，智慧進取，善良正直，誠信勇敢，自由博愛等等這些品格和品質，無論在哪一個民族中，都是複雜社會中的一種基本標杆。
沒有一個民族把邪惡、醜陋、卑劣作為自己的行為指南，除非這個民族已經被一個邪惡的獨裁者或一個邪惡的團夥所鉗制，而且罔顧法律的尊嚴。那已經是一種有病的時代的社會形態和民族心理素質了。
第二屆“青春·閱讀”青年學生讀書交流會現場
三.自信而不妄自尊大
自信，就是堅定對自己的民族文化的自信心。我們民族歷經磨難，與自然和社會進行了長期的鬥爭，如今，許多民族消亡了，我們仍站立在世界民族之林中。這樣一看，支撐這個民族的文化系統，它一定是有許多優秀的素質和品質。比如純樸、善良、互助、友愛，有團隊精神，熱情好客，信奉自然，等等。
然而，縱觀我們這個民族文化的建構，它都是以農耕為背景，單純而又單一的生命觀與價值觀，它彰顯了人的本性、本質，卻畢竟是閉環性的文化素養。
當工業化、資訊化時代席捲而來時，它就會紛紛退場，以至迅速式微。
面對如此強烈的衝擊，這個民族的每一個知識份子，都會有陣痛感，而又束手無策。
這就把我們的思索推入民族文化系統的打碎與重構方向了。
現在，文化系統被打破了，這是不爭的事實，它固然在陣痛中揚棄了許多愚頑的陋習，但引進的或者叫吸收的又不完全是優秀的文化基因，因為在文化衝擊的洪流襲來時，我們尚缺乏甄別良莠的能力，於是泥沙俱下。
許多偏見又把民族文化引向了歧途，揀起了一點現代化的皮毛，卻丟掉了根植腳下深厚土地上的西瓜。
許多抖音、微視頻裏的苗族文化、苗族之美、苗族之驕傲，就停止在膚淺的皮囊上，浮豔，無知，猶似觀之以花，徒有其表的豔麗而無生命內涵。更令人擔憂的是不知哪來的自信。
故此，我們既不可妄自菲薄，又不能盲目自信，以開放的胸襟懷抱現代文明，博覽群書，兼收並蓄，讓民族文化系統得到深層化的重構，這個民族的聲音才能向下傳遞。重任依然落在座各位的肩頭。誰叫我們是苗族的一份子呢？
青春·閱讀交流會後合影
四.回首而向前看
這個問題我就不展開來講了。一句話，就是要常常回顧歷史，觀照、學習、傳遞我們祖先傳承下來的優秀文化，又要瞻望未來，讓民族文化健康發展。回首與向前看，關鍵是向前看。
我的發言結束，佔用大家的寶貴時間，不當之處請批評指正。這是兔年的開端，我們又出發了。祝願所有的朋友在新的一年生活愉快，精神飽滿，各有所成。再次謝謝大家！
【作者】張 達 記者、專欄作家
編輯：楓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