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君度
九條老狗，聚在一處，自稱”香江九友”。先是喚作”諸朋九友”，後來大約覺得不甚雅馴，便改了名字。名字這東西，橫豎不過是個記號，改來改去，也未必能改得了骨子裏的氣味。
今日他們開會，商議明年在香港中央圖書館舉辦八十大壽展的事。何洵瑤起的頭，説要尋幾個同庚的畫師結個羣，不料一呼八應，竟湊足了九人。更奇的是，個個同歲，又皆屬狗。狗與狗之間，大約也有些氣味相投的道理。
盧清遠、洪德力、黃孝逵、陳青楓、梁錫源、鄧偉雄、何一鳴、何洵瑤、梁君度——九人排開，倒也威風。他們各有師承，趙少昂、楊善深、麥華三、林千石，這些名字掛在嘴邊，便如同佩了勳章一般。師已往矣，弟子們卻還活着，且活得興致勃勃，要一道做八十大壽。
會上討論些什麼？無非是怎樣擺設，掛何處，諸如此類。老狗們爭論不休，聲音時高時低，從門縫裏鑽出來，在外游蕩。旁人聽了，或許以為是羣年輕人在爭吵，那聲音裏確有一種奇特的活力。
八十歲了。他們畫過的畫，疊起來大約能堆滿半間屋子；用過的墨水，彙集起來或可成一小潭。畫了這麼多年，筆下究竟出了些什麼？是山水？是花鳥？還是那些永遠畫不厭的舊式題材？他們自己未必説得清。橫豎是畫，畫便是了。
明年展覽時，想必會有不少人來看。看畫的人，看的究竟是畫，還是畫旁邊的標籤上寫着的師承名號？這問題，九條老狗大約從未想過。他們只知道，師從某某大家，是件值得標榜的事，如同狗在樹下翹腿，總要留下點氣味才好。
八十歲還要辦展覽，自然是好事。證明他們還活着，還能叫，還能咬，還能在畫紙上撒歡。只是不知道，當他們看着自己幾十年前的作品與今日的新作並排而列時，可會覺得舊作反而更有精神？這問題太過殘忍，想來無人會提。
會開完了，九條老狗各自散去。他們搖着尾巴——不，是背著手——走向不同的方向，背影漸漸融入香港的街巷中。這座城市見過太多人來人往，九條老狗的身影，不過是牆上幾道淡淡的爪痕罷了。
明年展覽過後，爪痕或許會深些。但也只是或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