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雍年記》五十四:想起姐姐

2022 年 05 月 23 日   閱讀量:13.85萬+

文 | 張達

 

二零二一年二月十日:一個拳頭的寓意

星期三,大年二十九。辭舊迎新之日,哥嫂來接我們,下午四點從(貴州省)D市出發,回老家高雍寨(新民新合村)過年,像是開著人生的倒車,逆流而上,走向童年的村寨。

由於細雨綿綿,從劍河縣岑松鎮下高速,開始上山後,暮色升起,濃霧彌漫,通村泥巴路越往山上延伸,坡度越高越是濃霧籠罩,到了南岑塘,車子開得磕磕碰碰,顛簸不已。

爬到巔峰“高抱登登”,老天徹底漆黑,加上濃霧繚繞,阻礙行車,打著車燈,也難以看清十米之外的路況,從巫燒(歐 xio)寨背後穿過,看不見一點兒煙火,晚上八點左右才到達高雍寨。但不管怎樣,終於回家過年了。三四個小時的顛簸,走完過去二三十年的路程,我又回到人生的起點,夢裏花落的故鄉,幾天後還要忍淚離去的家園。

因新冠疫情,要求“就地過年”,同事陳加星因不能回山東,也一起來高雍寨過年。攝影師、編導的他有許多感歎,其一是覺得我以及和我一樣的山裏人能走出大山,到城市讀書和工作太不容易了,真是翻山越嶺,跋山涉水;其二是高雍寨與他的想像完全不一樣,不僅寨子在斜坡上寬敞地鋪開,燈光閃閃,甚至有快遞,也很現代與便捷,而不是水電不通、與世隔絕與落後破舊的村落。

回到家中,給神龕上香,雙手持香,跪拜稽首,五體投地。給祖先續香火後吃飯,幾個外甥都來聚餐,十分熱鬧,飯菜也熱騰騰。

父親也奇怪於現在的生活,種田種地的人越來越少,長年累月在外打工的人回家後多是買米過年,多是廣西的香米。

一方面,精神抖擻的他感歎種田種地只能糊口,難有結餘,找不到幾個閒錢,不能發家致富;另一方面,他感歎中華大地的地大物博,物產豐富,尤其是湖南、湖北、安徽、浙江等產糧地方。

父親的意思是說,現在的農民不種地,也一樣有飯吃,真不簡單。

吃飯後,我們在火桶裏烤火,父親突然握緊一個拳頭,一邊伸出來給我看,一邊說今天下午有人看見他穿著一雙舊鞋,就向他伸出這麼一個光禿禿的拳頭。

一時不知父親的示意,暗藏什麼深意,他幾乎說透了謎底,我才明白是說父親吝嗇,都過年了,連一雙像樣的鞋子都捨不得買,捨不得穿。

父親說完,我們都笑了,他說他向人解釋,平常穿的都是皮鞋,新皮鞋,現在穿的這雙舊棉鞋非常保暖,鞋裏都是絨毛。父親省吃儉用一生,貧寒一生,現在我們子女皆成家立業,他依然節衣縮食,穿得有些破爛,而招來別人的善意提醒。我們一屋子的人都勸他明天穿新鞋,過年了。

於是,父親就說,大哥經常提醒他要穿得好些,衣服乾淨些,不要被人笑話了。聽見“笑話”二字,我們一屋子的子孫都沉默,笑不出來。

雖然穿著暗色的苗族衣服,但母親的精神看起來還不錯。二零一九年六月底,母親再次到D市和我們居住,直到去年九月十三日,母親回高雍寨一個星期後,覺得在哪里生活都度日如年,又到D市,熬到十二月三日,最終,最後離開D市——已有三個月不見,一直擔心她的憂傷與疾苦,在電話裏又不知如何問候,回到家而眼見她還算紅光滿面,略微欣慰。

也就知道,母親回老家來生活是對的,幸好我沒有固執,強迫她留在D市,逼迫她離開高雍寨。

——去年十二月分別,我們都視作人生的最後訣別,斷崖似告別,母親給我作了一些人生的交代,口頭遺囑,包括未來的理想墓地,而今天見到母親,真是有失而複得的喜從天降,又收穫了重生的喜悅,於人間久別重逢,讓我還能看見自己的母親——漸漸老去。

從二零一四年初起,因為兩個兒子需要人照顧,而母親先後兩次到D市和我們生活,前一次三年多時間,後一次約兩年,共約五年的光陰,母親從七十四歲,轉眼走到了八十一,這是母親急速衰老的年月,也是我如何面對死亡的修行課,眼睜睜地看著晚年的母親頭髮漸白,雙鬢染霜,老牙脫落,蒼茫的皺紋一天一個腳步地爬上臉龐,身腰逐漸佝僂,腳步漸漸緩慢。

如今我母八十有一,真是垂垂老矣。而我束手無策,無能挽回一些歲月,讓時光倒流,或僅僅停住,讓母親不要那麼快就老去——若母親這些年沒有離開高雍寨,不必照顧我的兩個兒子,就不會遭遇異鄉的孤寂與顛簸,承受陌生環境的舉目無親、無依無靠而擔驚受怕,因此,是我和兩個兒子催老了母親,讓她擔心,給她添加憂慮,憂心忡忡,我們是她人生的黃昏,是她生命的吸血鬼,罪孽深重,且永無彌補與懺悔的機會。

還是這句話,晚年離開故土,人活到了晚年卻還背井離鄉,真是莫大的不幸,而母親的悲劇,是禍害的我和兩個兒子造成的。

帶回十幾紙箱書籍,主要是世界文學名著和有關魯迅的書籍。除了《魯迅全集》還留在D市(身邊),有關魯迅研究的書籍一律帶回高雍寨了。這些書籍,我從大學期間就收集,用血汗錢購買,近二十年的心血,也算有個歸宿。晚飯後,就整理書籍,擺到書架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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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夏 万秀安和我,在一起歌唱

晚十點半左右,上一道路坎,到万秀安表弟家(即二舅家)唱歌,民間歌手喬夏也來了。表弟彈吉他,我們跟著節奏唱了一些我們創作的歌曲,有《高雍曲》《水重的地方》,還有喬夏的《等你我得到了老》。自然,雖擔心過於悲傷,克制了情感,但回到故土的我們忍不住想起我的姐姐,斷斷續續唱了我於二零一九年創作、表弟譜曲的《想起姐姐》:

一九九四年的你剛好十八歲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

選擇了離去,結束生命,把青春遺棄

而我卻痛罵你走得晦氣

 

二零一九的我滿了三十八歲

在一個遠離故鄉的午後

早已身心無寄獨自飲泣,懂得活著不易

想起了你荒山上的墓地

 

哦,我時常想起姐姐

想起了你默默的淚滴

想起姐姐,想起生命的散離

遠去的姐姐,你始終孤寂

 

哦,我時常想起姐姐

哦,想起了我多次傷害著你

想起姐姐,夢裏遇見了你

親愛的姐姐,你永遠的美麗

 

二十五年後的我懷念過去的日子

在一個山村的安靜午後

你煮飯洗衣,繡花紡織,歌聲甜美清脆

我卻無理取鬧打罵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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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達,高中時給姐姐掃墓


編輯:楓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