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約翰一生最大的願望是讓近代中國社會接受體育乃「教育之王」,竭力想在文化革新、科學救國和教育救國中植入一條「體育新民」的活潑新路。

「普通人多以為體育只是踢球賽跑,平常說教育救國,而體育不在內,這都不對。體育實在是教育最重要最有效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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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5月14日這天,382位同學在清華大學游泳館里通過了游泳測試,其中217位是應屆畢業生。

對於清華學生來說,「無體育,不清華」不僅是一句聞名遐邇的響亮口號,更是實打實的一個剛性規定,無論你是何方學霸,如果體育不達標,就沒辦法拿到清華大學畢業證。

從清華學堂創辦之初就有此定規,就連烽火綿延的抗戰時期,西南聯大學生也照常執行。

「游泳一關最難過。」梁實秋在《清華八年》裡寫自己為了畢業只得「捨命一試」,「腳踏池邊猛向池心一撲」,但第一次考試未能通過,只得一個月後補考,「這一個月我可天天練習了」,「連爬帶泳」最後總算勉強過關。吳宓則因為跳遠不及格,被扣留在校半年,通過後才放他出洋留學。大師中也有不少體育名將,梁思成善於爬繩,還曾獲得全校跳高冠軍;錢偉長入校時身高不足1米5,通過鍛煉成為「清華體育五虎將」之一。

每年4月的最後一個星期日,是清華校慶日,體育活動則是每年校慶的重要內容。 2022年建校111週年更是熱鬧非凡,「母校建校111年,西操接力111圈」活動引人矚目。因為疫情管控,能夠進入清華西大操場的學生和校友代表不多,但大量清華校友在線上「雲接力」,在世界各地奔跑接力,為母校慶生。

「為祖國健康工作五十年」幾個大字醒目地立在操場邊,這是1957年時任清華校長蔣南翔提出的倡議,如今已經豐富為「每天鍛煉一小時,健康工作五十年,幸福生活一輩子」。

一個世紀以來,歷代清華學子都從運動中受益,而這一切都要感謝一位體育老師——1914年,他應聘到清華學堂任教,擔任體育助教和英文書記,成為清華體育的奠基人之一。

他的雕像就立在他生前的辦公室窗外,底座上刻著「馬約翰教授 體育教育家」。在這個崗位上,他為清華服務了超過50年。 1939年,馬約翰為清華服務第25年,梅貽琦校長代表清華大學將一隻包用50年的金表贈送給他;1964年,他的學生、時任校長蔣南翔為他頒獎,致敬他「在一個崗位上孜孜不倦地堅持工作了半個世紀」。

很多人聽說過馬約翰的名字,但大多只停留在他的校園體育實踐,以及五十年健康工作的傳奇。他對體育的教育價值和社會價值的深入研究,以及在系統論述和終身實踐中生成的豐富體育思想,在實用錦標主義和體育商業化的夾擊之下並未得到足夠的重視。

馬約翰一生最大的願望是讓近代中國社會接受體育乃「教育之王」,竭力想在文化革新、科學救國和教育救國中植入一條「體育新民」的活潑新路。

「普通人多以為體育只是踢球賽跑,平常說教育救國,而體育不在內,這都不對。體育實在是教育最重要最有效的方法。」在國家民族即將面對長期艱難困苦的1934年冬天,他勉勵清華學生積極投身體育鍛煉、著力培養團隊道德,「有奮鬥到底的精神,為社會服務,提高國家地位」,畢業後無論從事何種職業,「能奮鬥,有犧牲精神!」

「體育是一門科學。」1950年7月,馬約翰在《新體育》雜誌創刊號上發表了《我們對體育應有的認識》一文,文章簡略介紹了體育與生物學、社會學、心理學、哲學的關係,指出體育不應該被看成「純技術的訓練」,「科學才是體育的真正基礎……一是以科學方法鍛煉體格,二是(以身體訓練)輔助教育,培養人的優秀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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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60年代,馬約翰和青年教師一起備課  圖/中國文史出版社《回憶馬約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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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需要體育方面的每一件事」

「體育是產生優秀公民的最有效、最適當和最有趣的方法。」1926年,馬約翰在美國春田學院完成了自己的碩士論文《體育的遷移價值》(The Transfer Value of Athletics),「現代心理學家已經證明,肌肉同時是智力訓練的源泉和媒介。」馬約翰通過現代神經科學關於神經元的最新理論,大膽提出體育帶給青年人的勇氣、堅持、自信心、進取心和決心,可以從運動場「遷移」到一生所有境遇之中,發展為優秀公民的道德品質。而一個社會如果其體育系統有「良好管理」——規避過度商業化和「為了勝利不惜一切代價」的錦標主義——整個社會都將從「公正、忠實、自由」的運動家道德中獲益。

春田學院(Springfield College)位於馬薩諸塞州,創立於1885年,是籃球運動的發源地,迄今仍為世界上最好的體育大學。

馬約翰曾兩度來這裡進修,1919年,他第一次利用假期來此學習,寫下了《體育歷程十四年》,以親歷者的身份梳理了中國現代體育運動的發展過程。

1883年(據馬啟偉參與編撰的《回憶馬約翰》一書中所附生平年表,據清華校史館資料則為1882年)出生於福建廈門鼓浪嶼的他自小就活潑好動,但對體育一無所知,只是玩水摸魚、爬牆上樹。由於家境貧苦,他13歲才進學堂唸書,從聖經裡得名「約翰」。 1904年,他考入上海聖約翰書院(1907年改成大學)。學校教學英文和中文並重,但馬約翰認為體育也是他所接受到的優良教育內容。

入校第二年,他就在上海基督教青年會舉辦的公共田徑運動會上獲得一英里賽跑第一。這是所有項目中最受關注的一項,起跑線上參賽者達63人之多,「其中有四個日本人和若干歐洲人」,現場有三百多在滬日本人觀賽,衝刺階段「每個歡呼著的中國觀眾和學生都把『約翰,約翰』改成『中國,中國』。」

他和另外一個中國學生最終分獲冠亞軍,「當我越過那幾個日本人時,那些日本觀眾的喊叫聲戛然而止,並發出刺耳的尖叫。」獲勝後,他被高高抬起,繞場而行。這是他第一次直接感受到國際競賽對民族精神的激發。多年後,他在《體育精神的遷移》一文中寫道,「在體育運動中,一個球隊隊員常常會感動球隊比自己更重要。」這種「忠實」從校內對抗逐步升級到校際、國際時,運動員的「誠實和自我犧牲的品格」可以不斷「遷移」——忠於集體、忠於學校、忠於祖國,「當一個民族與其他民族發生戰爭時,必然以愛國心的形式表現出來。」

在校七年,馬約翰一直是學校田徑和足球校隊主力,當時蘇州書院、南洋書院、南京書院和聖約翰書院每年組織兩次校際對抗,春季是田徑運動會,冬季則是足球冠軍賽。馬約翰和隊友們曾為聖約翰大學七奪校際聯賽冠軍,「世界上沒有其他什麼東西比體育比賽更能激發學生對母校真實而巨大的愛了。」

書院間的校際體育交流傳到北方,也直接促成了1910年民國第一屆全國運動會(辛亥革命後追認)在南京舉行,那時候還沒有專業體育隊,參賽選手基本都來自全國40個中高等院校,馬約翰贏得了全國組880碼亞軍。

馬約翰在聖約翰學理科,大學最後一年,他專攻醫科。他在此時已經找到了體育科學與醫學的交叉研究方向,並在知識上做了相當儲備。

「夫過去之中國,病國也,今亦依然,蓋其人大抵有病,智識階級尤多病,或病消沉,或病燥急,或不耐勞苦,或直不堪思索。如此之人,而與國際競爭,可危甚矣!」《大公報》一篇評論中的這段話令他深以為然,他從運動中獲益太多,希望能通過體育改善國人體質、塑造國民精神。 「多少世紀以來,中國處於一種恐懼和被動的道德教育的箝制和影響之下,致使她的發展停滯而緩慢。結果,人民則過於保守、和平、博愛、文雅、排外和守舊。他們不去試圖從事任何帶有危險和冒風險的事,而是‘安全行事’。他們常常覺得自己不如別人,沒有可能做什麼偉大的事。就是由於這種極度的膽怯和退縮的精神狀態,妨礙著整個民族的進步。」

他很喜歡學校、喜歡年輕人,但那個時候,中國社會還沒有體育觀念,「傳統的觀念認為,子女的孝順,就是要表現出很注意自己的身體不受損害,而想要避免身體受傷害,就要少做緊張的體育活動。」「所以,一個中國人的性格中,一般總可以用下面幾個字眼來表達:文雅、和平、保守、沉默和怯懦。由此可以想像得出,具有這種性格的人,如何去喚起他們進行體育鍛煉呢?任何對體育的要求,都會被認為是粗魯、有失文雅和野蠻。」

他也找不到一所需要體育教師的學校。 「(傳統觀念認為)只有竊賊才需要跑得快和跳得高,以逃避追捕。到學校來學習,就是為了成為一個文雅的人,而不是成為一個粗魯的竊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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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中國文史出版社《回憶馬約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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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出去的不能是東亞病夫」

1911年馬約翰從聖約翰大學畢業,在一家美國商行擔任翻譯,並在上海基督教青年會的一所夜校任教。業餘時間,他還在上海組織中學生的夏令營和露營活動。

這一年4月29日,清華大學的前身清華學堂開學,這也是清華校慶定於4月最末一個星期日的由來。清華從創建就注重體育鍛煉,1912年成立了體育部,由於學校以美國退還的部分庚子賠款運營,頭兩任體育部主任都是美國人。

1916年清華早期四大建築之一清華體育館開始籌建,由美國建築設計師墨菲設計、泰來洋行施工,至1919年完工,館內設有當時最先進的健身房、籃球館、懸空跑道,以及一個室內游泳館,設施之先進在當時的美國大學也不多見。

「校舍好,英文好,體育好。」清華彼時名聲在外,1914年馬約翰成功應聘清華,雖然他是名校畢業,且有數年工作經驗,但初到清華,他還只能做體育和化學助教。

他先後與舒美科博士和布瑞司這兩任體育部主任共事,舒美科畢業於春田學院,馬約翰入職後給他做了三年助教,在《體育歷程十四年》裡,馬約翰稱讚他是清華體育真正的創建人,「他建立了各種優良的現代化的體育訓練體系,這是目前中國別等地方所沒有的。第二,他通過由他訓練的一支強而常勝的體育代表隊,為清華爭得了名聲。」 第二任體育部主任布瑞司在游泳和器械訓練上有專長,馬約翰也常就技術和學術向他請教。布瑞司只在清華待了兩年,回美國後,他擔任了哥倫比亞大學體育系主任。

馬約翰是清華體育部第三任主任,也是做得最久的。抗戰期間,清華大學師生被迫南下,在昆明與北大、南開組成西南聯大時,仍由馬約翰擔任聯大體育部主任。

通過體育運動培養青年人的道德品格,是他一生鍾愛的工作。清華最開始只招男生,馬約翰整隊集合的時候,脫口而出的總是一句滿是關愛與鼓勵的「My Bo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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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中國文史出版社《回憶馬約翰》

老清華人過去有個說法,「一年買蠟燭;二年配眼鏡;三年買痰盂。」意思是熄燈後秉燭苦讀,很快就會近視,而由於營養差運動少,得肺結核的學生也很多。

馬約翰給每個學生都建了健康檔案,與校醫配合,通過普及體育運動提升學生身體素質。 「新生初來,即授以應如何睡、吃、沐浴,及行坐姿態,並逐步作各種運動,令學生知道如何當心自己」,幾年訓練後,學生出校時均知道「如何維護身體,如何努力奮鬥」。

他知道在這裡唸書的都是頂聰明的孩子,那時候每年要送一百個學生赴美留學,他叮囑他們,「你們將來出國,在國外唸書都是好樣的,在體育方面也要不落人後。」

「從我來說,我主要是怕學生出國受欺侮,被人說成中國人就是弱,就是‘東亞病夫’。」在操場上總能聽到他那句「Fight!Fight!Fight to the finish!」(拼!拼!拼到底!)

「你們要勇敢,不要怕,要有勁兒,要去幹,別人打棒球、踢足球,你們也要去打、去踢,他們能玩什麼,你們也能玩什麼。」他對小伙子們說,我們清華送出去的不能是「東亞病夫」,「不要出去給中國人丟臉,不要人家一推你,你就倒;別人一發狠,你就怕;別人一瞪眼,你就哆嗦。」

當時的清華留美學生在體育上實力驚人,1919年進入清華的27屆畢業生張報在回憶文章中寫道,「在老師中,我最懷念的就是馬約翰老師。」自幼愛好運動的他經過馬約翰的幾年指點後進步神速,「1927年初,我在美國田納西州的皮巴蒂師範學院贏得了50米自由泳第一名和網球男子單打冠軍。」1929年他又拿下威斯康辛大學外國學生網球賽男單冠軍,並和另一個中國同學配合,贏得男雙桂冠。報紙稱他為「遠東來的黑馬」,「學校把我們的名字和國籍刻在勝利者的大銀盾上,懸之高壁。這也可以說是為祖國爭了一點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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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1958年,馬約翰指導學生練習體操跳躍  圖/Fot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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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育不是僅為運動會訓練一支代表隊」

馬約翰育有四兒四女,次子馬啟偉在運動上極有天賦,從小沿著父親設計的科學途徑訓練,游泳、冰球、網球、田徑、足球無不擅長。

馬啟偉本科時就讀於西南聯大,按照父親的計劃,先學生物後學心理,再赴美攻讀體育碩士。抗戰期間,馬啟偉曾連續三年奪得全國網球比賽冠軍。他是新中國第一支國家女排的主教練、第一套廣播體操的示範模特。

馬約翰希望他學成後去中學做體育推廣,「中學階段是青年長體格的時期,體育鍛煉效果大,你到中學去。這樣你在中學搞,我在大學搞,我們就可以串起來,真正地把中國體育事業搞起來。」

但中國校園體育始終沒能達到馬約翰所期待的蓬勃壯大,馬啟偉從美國春田學院畢業後進入清華大學,後來又擔任了北京體育學院(今北京體育大學)院長。中國體育最終沒有選擇校園體育,而是學習蘇聯,以專業隊的模式建立了一條奧運奪金流水線。

時至今日,儘管體育已經納入了中考,小區裡隨處可見突擊練習跳繩和跑步的青少年,但體育運動的深入持續開展仍然受到學業擠壓,包括體育項目在內的各類興趣班大多只能抓住小學四年級以下的孩子。初高中普遍缺乏有質量的校級聯賽,打通中學與大學的體育系統尚需時日。

2020年8月,國家體育總局和教育部聯合下發《關於深化體教融合 促進青少年健康發展的意見》,未來中國青少年體育教育將遵循「一體化設計、一體化推進」的原則。繞行半個多世紀後,中國體育再次回到了體育與教育結合的這個關鍵點上,馬約翰的體育思想和體育實踐將成為極其寶貴的體育思想資源。

在馬約翰長達半個多世紀的體育實踐中,他的眼光始終超越勝負,鎖定在「通過運動進行道德教育,通過比賽建立性格」的教育目標上。

「經常有人向我提出這樣的問題,既然運動保持著教育價值的美好領域,為什麼其效果還不是非常令人滿意和顯著呢?」

他坦率地說,多年以來學校開展運動的方法一直是錯誤的。為運動會訓練一支代表隊無疑是有效的,但在馬約翰看來,這種方式無法釋放體育的內在價值。 「如果訓練的目的不是為了建立對社會有利的道德和性格,必然會產生粗暴、下流和自私的人。教練用粗魯、專橫的手法管理隊伍,隊中民主的思想自然就很缺乏。」

馬啟偉生前寫過一篇回憶父親的文章,特別寫到馬約翰對「公平競賽」更高層次的認識。他在念大學時拿網球公開賽冠軍,除了在比賽中獲勝,還要另外接受兩三個挑戰者的「單挑」。馬約翰要求兒子必須讓挑戰者來挑比賽時間和地點,他向兒子解釋說,除去雙方在同等規則和同等條件下進行比賽之外,公平競賽還應該在「雙方充分發揮最高水平」的情況下進行對抗,「只有這樣的比賽才是最公平的比賽,只有在這種條件下取得的勝利才是真正的勝利。」

民國時期的體育競賽氛圍並不理想,「足球流氓」的行為在民間盛行,以致於有些比賽裁判需要自備防身武器,學校間對陣也常有打架鬧事的情況。

「一比賽就打架,打裁判,打運動員,比賽無法進行,造成無結果而散。」馬約翰在聖約翰大學就讀時,曾經歷過一次嚴重的賽后衝突。由於聖約翰大學客場3比1取勝,南洋大學的學生情緒失控,賽后第二天,兩名在南洋大學工作的老師竟然被學生圍攻,只因為他們都畢業於聖約翰大學,「他們的敵意如此強烈而沒有道理,這純粹是因為缺乏體育道德——這種道德被他們的教練員和教員忽視了。」

馬約翰主張對體育活動施以「良好管理」,他的構想包括從國家層面設定體育總綱領,為體育教育設定一個正確的目標,他引用了威廉姆斯在《體育的組織和管理》一書中的闡述,「體育的目標應當是給每個人提供一種機會,使他的行動對體格有益,在心理上可以給人鼓舞和滿足,在社會上是高尚的。」

馬約翰曾在北平以此目標為根基,請來北大、燕大、師大、輔仁、清華等五校的體育老師,成立體育會,圍繞著「身體和教育」制定比賽計劃,「體育教師教育學生重要的一點是培養學生人格,訓練代表隊提高運動成績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講究體育道德。」1965年他接受清華校史編寫組的採訪,回憶起那段時光,十分愉快,「秩序井然,好極了,美極了!北平的這種體育景象,一直繼續了很長時間,成功最大。」

他在年輕體育教師中也極有威望,教導他們體育是門科學,做個體育教師並不簡單,「不要叼著煙卷去上課,不要一起床,眼睛還迷糊著,臉也不洗就去上課」,「要學生健康,首先教師得健康;要學生有很好的體育風尚,首先教師得有很好的體育風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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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4月23日,北京,清華大學校友參加「母校建校111年,西操接力111圈」活動  圖/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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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出體育價值的美好見證

1926年完成碩士論文《體育的遷移價值》時,馬約翰在論文中寫到,儘管當下科學研究的主流方法是實證,但他只能基於理論來闡述,因為體育對一個人生命品格的影響需要放在更長更廣泛的維度去考量。

1966年,當他走完了一生的道路,他自己和幾代清華學子共同活出了體育影響生命的美好見證。

北平解放前,傳言四起,高校體育老師都來到他家問接下來該怎麼辦,「當時特務造謠說,共產黨不要體育,也不要老頭,老頭都要通通殺光。」馬約翰對他們說,這些話不要信,「反正你不過是天天教體育,天天教學生,又沒有乾什麼壞事,共產黨為什麼會殺你?我相信,共產黨來了,教育還是會存在的,體育也還是會存在。」

新中國成立後,他曾兩次任中華全國體育總會副主席、一次任主席,曾任國家體委委員,當選了三屆人大代表。八十多歲高齡仍然出任新中國第一屆和第二屆全國運動會的總裁判,被毛主席稱讚為「新中國最健康的人」。

無論哪個年代的學生回憶起他,都記得他那一身經典裝束,白襯衫、過膝短西褲、長筒白線襪、黃皮鞋,打著領結站在體育場上,冬天也是單衣單褲加一件粗花呢西裝而已。

很多清華男生都學他只穿單衣單褲,「馬約翰式」洗澡法至今被同學們效法——「用溫水沖洗三分種,把汗沖掉,然後打肥皂,再用燙水洗四分鐘,最後用冷水沖幾秒,大毛巾擦乾。美極了!」

睡覺前一刻鐘,刷牙洗臉之後,馬約翰還有一個特殊程序——「洗眼睛」,意思是對著窗外深呼吸,關上窗之後,什麼也不看,安然入眠。

許多老清華人都做到了「為祖國健康工作五十年」,他們寫了很多回憶文章,記錄體育在他們一生之中所起到的作用,為馬約翰那篇論文附上了一個又一個生動的案例。

52屆畢業生呂雲倬說,「您使我從書生型轉變為運動型。」他曾站在B25機身下操作,「突然鋼絲繩斷了,一發千鈞之下,我縱身一躍脫險,鑽進機身中。正是您的培育使我機智靈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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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中國文史出版社《回憶馬約翰》

42屆畢業生遊凌霄特別難忘馬約翰先生對清華女生的勉勵,「在學校,女同學與男同學一樣勤奮讀書,一樣有不平凡的抱負,但走出校門不久,一些人體質就衰弱了,甚至有人做了母親沒幾年就萎靡不振……要保持高尚的節操,要堅定勇敢,以火的激情面對嚴峻的現實,生命才有意義!」她一直記著馬先生的勉勵,經常跑步、投籃,初冬天氣也堅持洗冷水浴,退休後有了小孫子,也保持著身心年輕,「沒有老年人的毛病。我牽著小孫子的手,教他踏步,『Hop! Hop! Hop, two, three, four, Hop!』馬老師的音容又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

除了運動場上的教導,很多學生和年輕同事難忘馬約翰在生活和成長路上的幫助。 「愛國就是愛人民,就是人人相愛。」馬約翰將忠誠和熱愛的運動家的美好人格從賽場遷移到生活的每一個場景下。

古生物學家郝詒純1938年考入西南聯大,是年秋天,去往昆明的陸路已經被阻斷,她和一些同學只能從天津走水路南行,在海輪上遇到馬約翰先生的夫人和幾位子女,「馬夫人對我們那些四等艙裡的流亡學生十分關顧,我因而得與他們一家相識。」他們一行到香港後,前來接親屬的馬約翰帶著這批學生一路輾轉,最終平安抵達昆明。 「馬先生教過我體育課,幾十年來我無論遇到成功的喜悅,還是受挫折的沮喪,都會記起馬先生時常教導我們的:運動員要有大將風度,勝不驕、敗不餒,才能夠進步。我一直把它當作自己的座右銘。」

在昆明,馬約翰失去了自己心愛的長子馬啟華。馬啟華因生病缺藥又缺乏營養而病逝了。那時的物質條件艱苦到教職員工只能以大頭菜炒黃豆芽佐餐,而學生衣衫破爛不整,甚至有學生用麻繩捆著掉了底的皮鞋去上體育課,馬約翰知道學生連飯都吃不飽,很難像從前一樣要求他們有質量地鍛煉。但他仍以積極達觀的心態來影響青年學生,家裡沒有下飯菜,他轉身出去跑一圈,回來笑瞇瞇地坐在餐桌旁,「肚子餓了吃白飯也挺香的。」

艱難時日,他仍然高舉體育的力量,想盡辦法籌辦全市運動會、中美田徑對抗賽等大型運動會鼓舞民心,還為流落後方的難民舉辦義賽,為他們籌集返鄉款項。

馬約翰寫碩士論文時,曾與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家約翰博士討論過,系統的智力訓練和體力活動如何塑造一個人,約翰博士將之歸結為「有準備性(Readiness)」,約翰博士對他說,「幾年以前我曾到過中國,我注意到你們中國人有很強的觀察力,但是缺少活動。對於你來說,在這一方面幫助你的人民,是一件極其重大的事情。」

馬約翰自己一生也常受益於這種警覺機敏,自行車是他鍾愛一生的交通工具,80歲還笑言要跟清華自行車校隊一比高下。在昆明時他曾在兩輛失控的馬車夾擊下跳下自行車脫險,晚年在清華大學他騎車時摔倒,普通老人可能骨折出重大意外,但他咕嚕咕嚕滾了幾下,爬起來,毫髮無傷,又騎著自行車走了。

「我自己好比一塊被激流沖擊的鵝卵石,逐漸被捲入越來越深的水中,時而暫且停留在巨礫旁邊,經常去撞擊那可怕的礁石;不時地又在鬆軟的沙床上滑動。」在論文裡,馬約翰曾用一段動情的文字表達自己捍衛體育教育價值的孤獨。圖片

(參考資料:《回憶馬約翰》,中國文史出版社;馬約翰《體育歷程十四年》、《體育的遷移價值》、《談談我的體育生涯》等;馬啟偉《我走上從事體育工作的路徑》及清華師生的相關回憶文章。)

 


來源: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