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張達
二零二一年二月十七日:幾番離合,便成遲暮
星期三,大年初六。早上九點二十分,從高雍寨出發,中午一點左右,哥嫂送我們到達D市。回去過,回來了,一年過去了,二零二一年的春節結束了。
早上出門時,母親神色黯然,淚流不止,輕聲細語地說些道別話。納蘭有詞:“誰複留君住。歎人生,幾番離合,便成遲暮。”見母親一次便少了一次矣,難怪七歲的兒子也默默哭泣,不敢回望,坐進面包車後就埋頭飲泣,含淚離開。
路上,在與哥嫂的談話中得知,母親說自己也沒有什麼病痛,只是胡思亂想,回顧一生而倍感孤獨與傷離,七零八落的子女多不在身邊,有人遠在他鄉,有人還做了傷風敗俗的事,妹妹的離婚,顛沛流離,更讓年老的母親憂心忡忡,無臉見人。甚至有幾人早已離世,白髮人送黑髮人,因而母親以淚洗面,積郁成疾,非藥可解。
下午,修改以上日記,一句一行淚,涓涓細流的離愁別緒。看見我不斷淚流,郁郁寡歡的犬子也哀傷,淚眼朦朧地喊:“奶奶——奶奶——奶奶!”遠在高雍寨的母親,自然聽不見她孫子的呼喚。
隨著高雍寨的木樓等承載物的消失,父母漸漸老去,許多東西都在流逝,或許,不久的將來,我連做夢都不會夢見故鄉,夢里花落的地方。
父親目送我們離開
這些天,陳加星也偶爾與我討論文明變遷與文化消失的問題。這些年,我偶爾也講文化自信,便是每個個人、每個家庭、每個家族、每個群體、每個民族,都應該去尋找自己的從泥土長出來的民間信仰。根源性的思維方式,地域性的價值理念,來自祖先、父輩與親朋好友的獨一無二的情感溫度,來自娘胎的體溫,那些遺留在自身卻可能遺忘或意識不到的悲痛與歡呼,才可能是根深蒂固的血脈相連,堅不可摧的信念,如影隨形,源遠流長。
《論語》中,有子曰:“信近於義,言可複也。恭近於禮,遠恥辱也。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
而沒有了父母的家鄉,還算不算故鄉呢?鄉村倫理、風俗舊居日漸消逝,高雍寨的變化越來越大,未来,我還會不會年年回家過年呢?雖然我口口聲聲說要回農村去生活,那麼,就算退休與年老後,我真的能回老家高雍寨度過晚年嗎?
每個人的故鄉都在淪陷,或許我真的回不去了。
易蔔生的戲劇《海上夫人》中的艾莉達,曾在大海的孤島上生活,之後與陸地上的人結婚,然而卻與一名水手發生婚外情,海誓山盟,翹首以盼水手的歸來,而日以繼夜地期盼十年後,當她可以自由選擇水手或丈夫時,她卻選擇自己的丈夫,捨棄那個情竇初開時愛得死去活來的水手,她對丈夫說:“一個人過慣了陸地生活,就沒法再回到海上生活了。”——而我還有老家可歸嗎?還有孤島可歸嗎?我還願意回歸嗎?
或許,如故鄉在荊門農村,而幾十年生活在武漢的詩人張執浩所言,說回去僅是一種口頭上的人文感懷,只是我們在失去家園後的一種口頭抒情,很多人都會念叨,但是不敢正視這種處境。
他說:“哪個離開了家鄉的人能真正回得去?每個離開的人都面臨著不可能回去的共同命運,即使現在我回老家再重新置地建房子,它和我原來不離開的時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形狀。所以,我不認為回去(無論是衣錦還鄉或落葉歸根)就是人生最好的選擇。回不去我也不覺得自己就是喪家之犬,沒有這樣的惶然感,我的性格中有一種隨遇而安的特徵,因為這是你自己選擇的生活,你選擇了離開,就意味著最終不能回去,你走到了今天就應該去面對和承受,這種承受力我還是有的。”(林東林,《跟著詩人回家》)
雖有承受能力,但終究受傷——詩人洛夫在香港眺望大陸時,曾寫下《邊界望鄉》:“望眼鏡中擴大數十倍的鄉愁……把我撞成了嚴重的內傷。”
二零二一年春節的高雍寨(上寨,新民村),回首一望,默默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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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記。作為一種鄉情與交流,我把以上日記發給一些高雍寨的兄弟姐妹閱讀,得到他們的好心留言。
萬政權留言:年年回家過年,年年走親訪友,年年還是散,絕無僅有的是,你把回家過年的日记,每一天經歷及內心世界給我們分享,讀你的記錄,還是有極大收穫;更讓我回想到我父親在世時,如果沒記錯,應該是一九九三年我讀初一那年,你老者(伯伯金橋)和我老者到橋高大哥家過,那時大哥家在劍河縣法院宿舍二樓,柳川派出所隔壁,當時伯伯殷切鼓勵我要努力讀書,走出大山,去看外面的世界。是的,不記錄就一定會忘記,記錄了,老來了,翻來看看,必是一種享受,你在匆忙之中记录,是精神毅力意志的支撐,加上自己有功底,有經歷,有閱歷,才寫出那麼實在的、接地氣的東西出來。
萬通輝:我曾看過《高雍年記》的前半部,現在又再閱讀,是一種享受。每一次閱讀都有不一樣的感受,樸實無華的語言,充滿著對家鄉和親人的情與愛,從這些平凡無奇的事件中感悟到了高雍民族文化的精髓,從而知道,我們平時這些不起眼的舉動,正在書寫和傳承著高雍苗寨的文明——記錄了高雍與眾不同的風土人情。我過去曾經感歎過,你對家世如此了解,而我對我們家祖輩以上的人都無法考究,真的很愧疚。我一直在想,如果你能對更久以前的曆再加追究,可能也體現出高雍歷史。如果以後再寫的話,可把年代再往前推推,把範圍放大一些,把日記的形式換成編年體的形式,把個人視覺換為公眾視覺。
萬秀林:我已匆匆流覽了你的《高雍年記》,深受感動和欣慰。你不僅記下了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和所感,也記下了家鄉的古僕、習俗、善良和巨變。你用真摯的情感、勤勉的行動和自由的表達,讓我看到你豐富的內心世界和家鄉情懷。你讀大學時就立下了寫好家鄉故事的宏願,今天的《高雍年記》就是最好的回應。一個村寨不管怎麼神秘和獨特,沒有相應的文字記載,就是空的。希望你繼續寫作。
【作者】:張達,記者、讀者、作者。
編輯:楓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