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張 達
二零二二年二月一日:爺爺喬豆歐
星期二,大年初一。早飯後,聽父親講了兩個小時的家世,清清楚楚,一五一十,有一個多小時的錄音,一份真實的口述。就此,我知道,舅公萬德才的罪名主要有三:
一是“土匪”萬超的秘書(實際上萬超另有秘書)。
二是和村寨的一群人深夜密謀抗糧,模仿清朝與民國時期的做法,他們於山谷歃血為盟,殺雞祭天,以天災、貧窮等原因,號召村民拒絕交糧和上稅,父親說:“抗糧的罪名太大了。”
三是民間傳言萬超即將當上三穗縣縣長,有人栽贓陷害,說舅公掌管三穗縣的大印,而解放後,他還替萬超私藏大印,不肯交出來(大印實際在寨頭的一人手裏)。
父親說,劍河縣已判舅公死刑,要殺掉,但鎮遠專區駁回,可能是看舅公年紀輕輕而減輕了罪行,不殺人,只坐牢,主要在黃平縣東坡農場勞改。
後來,到了平反錯案冤案時期,舅公較早得到糾正與平反,留在施秉縣度過餘生。——半年前,我整理過舅公給父親的七八封信,往事悠悠,支離破碎,不堪回首。
其中,為我不知者,乃家中還有一位老人,叫:喬豆歐(這個“喬”,在《高雍年記》裏,作為名字,一律讀作“qio”,而不是“qiao”,就如“保”不讀“bao”,而是“bo”)。父親喊作:大伯喬豆歐,說明他比爺爺們都年長,可惜被人綁架,然後殺害,並無後嗣。
二零二二年春節的高雍寨
說來又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悲劇。據說,當年巫泥和搞蒙寨的人在半路打劫一位鄉長的兒子,鄉長兒子心驚肉跳地哀求眾人不要殺人滅口,而答應給眾人重金,以求一條生路,結果,眾人不聽哀求,還是殺死了鄉長的獨生子,鏟草除根。
後來,位高權重的鄉長以殺人償命的天經地義,經得劍河縣上層的同意,調兵來圍攻巫泥和搞蒙寨,大張旗鼓,張牙舞爪,為其獨生子報仇雪恨。巫泥寨子比較大,人多勢眾,圍攻不破,而寨子較小的搞蒙則幾乎被屠寨,夜裏遇人便殺,無論男女老少——企圖趕盡殺絕,血洗搞蒙寨後,除了落荒而逃的漏網之魚,還逮捕四人,搞蒙寨的一位婦女,我外公的父親,還有兩人是高雍寨的人:一位是我的這位喬豆歐爺爺,一位是喬背哥他們的爺爺。
抓走後,他們被押解到“反叩”,現在的漢語稱呼,似乎叫“反浩”,然後被人推下懸崖,喪命於萬丈深淵,拋屍荒野,無人收屍,後人不知其蹤。
“該死,小孩和女人都逃得了,他們兩個大男人空手空腳,卻被抓了,活該。”這不是落井下石與冷嘲熱諷,而是後來人們經常說的一句無可奈何的反話。
搞蒙寨前有一條小河,地勢較為寬敞,兩個強壯有力的男人只要不想死,願意逃命,跑得快一點,就可以沖出包圍圈。據說有人因為急忙而摔倒在地,四腳朝天,被來攻之人打了一棍在背上,爬起來,死裏逃生,還是逃脫了。
搞蒙寨背靠大山,山坡磅礴而陡峭,只要願意翻過一兩堵牆壁,或者豬圈牛舍,進入山林,隱蔽起來,且不說是人,連鬼都找不到。再者,就算無人通風報信,而來者在明,人生地不熟,逃者在暗,且熟悉進退,只要想逃命,越過籬笆,趁夜溜之大吉,便是安全地帶。
可是,他們為什麼沒有逃命呢?或者說,為什麼逃不出呢?
隔著百年之久,父親似乎為糊裏糊塗被殺害的長輩們找到一些解釋與理由,說他倆可能覺得自己是高雍寨的人,不是搞蒙寨的人,不是仇敵,應該不會被無緣無故逮捕,所以沒有逃走,結果被人不分青紅皂白地抓獲,遭遇無妄之災,命喪黃泉。
從此,我們家失去了一位爺爺,屍骨全無,僅留下一個“喬豆歐”的名字,若今天我不聽父親說起,也不曾知曉,還有這麼一位無影無蹤的爺爺,不曾謀面的爺爺——四十多年的人生中,我偶爾聽人說起,卻不知傳說中的人,是我的親人,我的爺爺。
爺爺是否還記得高雍(下寨新合村)
可是,不管是孤魂野鬼,還是客死他鄉,死無葬身之地,終於多得一位爺爺,之前的歲月裏,我只知有三位爺爺,一位被抓壯丁而據說去了臺灣,兩位被人殺死,埋葬在“仰方”,清明節時,我們都要祭掃——現在,有了第四位爺爺,而且是大爺爺,我父親稱其為:爸廖喬豆歐(苗語:爸廖,即伯伯)。
就這場悲劇而言,多年來,我略微知曉的事情,主要是外公的父親死不瞑目的冤魂:躲在牛圈之上,被氣勢洶洶的人們發現而抓獲,丟了性命。
母親曾說,有人找巫婆上香,蒙著雙眼,拍著雙膝,騎神陟降,進入陰界的巫婆通天達地,找到了外公的父親,說他被人推下懸崖死後,無家可歸,無親無故,十分陰冷,希望外公他們到了清明節,在屋外擺一張桌子,供奉一些酒肉,讓無辜的冤魂也有個歸宿。
之後,外公在屋外的空地上燒香、擺桌,供奉酒肉,不久,果真有一只蛤蟆循著清香而來,繞著桌子走上幾圈,呱呱低叫,久久不肯離去。
外公感傷而緬懷,之後,約起一些親朋好友,到“反叩”去尋找其父蹤跡,憑弔與追思,但因墓地範圍寬大,墳墓眾多,無碑無字,不知哪座埋葬自己饔飧不繼的父親,一籌莫展,無奈空手而回。
——在我的模糊記憶裏,見過外公的家祭,在屋外的空地燒香祭祖,桌子上擺放糯米、雞肉、米酒等,自然是在呼喚其孤魂飄零父親的歸來,仿若給饑寒交迫的亡魂招魂。
魂飛魄散的孤魂野鬼再也回不來了,又過二三十年後,父親說起這些刀光劍影的陳年往事,我也同樣不知含冤負屈的祖輩們命歸何處,只有屋外的冰天雪地,天地茫茫,空無一物。
【作者】:張達,記者、讀者、作者。
編輯:楓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