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雍年記》十六:就此別過

2022 年 02 月 16 日   閱讀量:14.01萬+

文 | 張達

 

二零一七年一月二十四日:回歸即別離

農曆二零一六年十二月二十七號,張世祥哥哥開車來接,母親、我和妻子、兒子一起,中午從(貴州省)D市出發,過凱裏市,到岑松鎮下高速,轉入鄉村水泥路,從岑松一路爬坡,到南岑塘峰頂,於連綿群山間開始下坡,過巫燒寨,下午五點下至山谷底:回到高雍寨(新民新合村),開始“過年”,雖不是“青春作伴好還鄉”,但也算順風順水,人生的腳步不過這麼一段來來回回的路程。

只是,曾經傲然屹立的高大木房子已被拆除,屋簷碎瓦,消失殆盡,像拆解了我的肉體,消滅了五臟六腑,一回到家,我的魂魄便已無處安身,猶如喪家之犬——哥嫂在原址新修了三層磚房,簡單整理的第一層毛坯房,鋼筋水泥間,便是我們過年的住所。

我的青少年時光與記憶,埋葬在拆掉的木房子的歷史塵埃里,無色無味,原址上的新房不僅沒有給人推陳出新的眉開眼笑,反而散發一股陌生感,鋼筋水泥,橫七豎八,冷若冰霜,仿佛不是自己的家園,過去的生活變成夢幻,無法觸摸,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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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掉木房子,拆掉我的青少年時光

悵然若失的默然,一筆勾銷了往昔與別離,傾家蕩產,我像是斷了祖先流傳下來的香火的敗家子,失魂落魄的浪子,驀然回首,滄海已桑田,眼前空無一物,伸手不見五指。

永別了,我的木房子,曾經的吊腳樓、木板走廊與美人靠,曾經的屋簷下的午覺,以及叫花子路過,姐姐用單薄的脊背,急忙背著我回家,上樓,閂門,躲避陌生人侵擾的恐怖。一切都過眼雲煙,一切都不可挽回,一切皆虛無縹緲了。

晚上吃飯時,看到八十歲的父親的聽力愈加下降,大聲耳語,他才略微耳聞,宛若遠去的光陰,在巨大的山谷里,傳來低微虛弱的回音,在他的嘴角邊顫顫巍巍,似有似無。因此,他基本一個人坐著,愈加沉默,原本舒展的皺紋變得深沉,皺皺巴巴,溝溝壑壑,那個可以在大眾面前高聲說話的父親,在貴州高原上日行百里的莊稼漢,沉默寡言地與我漸行漸遠了,我走不到他遠去的歲月,他常常聽不到我大聲的呼喚。

幸好,除了聽力下降,父親的視力正常,依舊能夠讀書寫字,看到我帶來的書籍,甚是高興,尤其是看到一些關於毛澤東和蔣介石的書。他說毛澤東和蔣介石時代之後的書籍,風馳電掣,已經看不懂了。

此次離開,因為年老、不習慣小城生活的母親,將不再回D市和我們居住,就此別過。

妻子昨晚在D市給我修剪頭髮,犯了人生之大忌,像是剪斷了臍帶,從此天各一方,其寓意為:在夜里修剪頭髮將難以見到父母(老人)閉目之時。閒聊時,母親說我早已習慣城市生活,她回到老家高雍寨後,兩地分隔,路途迢迢,我自然遇不到她臨終的最後一目,不能陪伴她彌留之際的最後一程,意味著我不能為她送終,在年壽的盡頭,沒有我這個兒子的目送,床前盡孝,臨終的披麻戴孝,是不孝之子,所以說,今年回家過年之“此一去”,便可能是人生訣別,撒手人寰的不知情,年壽歸結時的相隔,物換星移幾度秋的永別。

因此,今天的行程中,大家皆感沉重,悲從中來,一路沉默。作為兒子的我不知如何以挽留來送別,若挽留下來,在D市繼續和我生活,母親則痛苦萬分,如她整天的唉聲歎氣,生不如死,而大大方方地送別,讓母親回到高雍寨度過餘下的日子,則顯得我毫無孝心,十分冷血,居然釀造與接受骨肉分離的悲劇。

母親呢,她也因為暈車而嘔吐,苦不堪言,再無心情說些道別的話。我和母親就這樣默默地以回老家的方式分別。

木心先生晚年回到浙江烏鎮來生活,說是視歸如死。今日,母親“一別”,也是視歸如死了。畢竟,母親回來了,便不再離開,而我還要離去,遠離自己的父母以及兄弟姐妹,寄居他鄉。

時光流逝,歲月逼人,稍不留神,連最親的人都要別離,無可奈何,措手不及,誰也顧不上誰了。

“君其涉於江而浮於海,望之而不見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遠矣。”再見了,母親,各奔東西了,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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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和我在木房子留影

因此,昨晚母親說“此一去”便是訣別的話時,我猛然感到失去了母親,變成了孤兒,深切地明白沒有母親在身邊的孩子都是遊子,都是失魂落魄的孤家寡人。正如歌曲所唱:“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反過來說,有母親在身邊,無論天涯海角,都是家鄉,心裏充滿溫暖和安全感。

三年前母親到D市和我一起居住後,我經常對別人說我要回家吃飯,母親在等,或放心地和朋友喝酒,一改過去滴酒不沾的孤絕與游離。但這種安全感與幸福感,隨著母親的離開,突然從我的心靈深處消失殆盡,坍塌了家園——除了母親,這個世界還有誰會在乎我的醉醒,時刻關心我的死活呢?

從今以後,再也無法說“母親在等我吃飯”了,本來就厭惡飲酒,更不懂借酒消愁的我也不會再飲酒,因為沒有母親在身邊,處處都不是我的家,無論高朋滿座,還是金鑾宮殿,都不是品酒的地方,不是安心和愉快地借酒抒情的故鄉,且不去說“君子以之敗德,小人以之速罪”之類的事理、藉口與虛偽。

母親,請你放心,我不會再放蕩形骸地生活,讓你在深夜裏還擔心我未曾歸家,不會再讓你擔心我酒醉在陌生的城市角落,像一條受冷受凍的野狗落荒他鄉。

【作者】:張達,記者、讀者、作者。


編輯:楓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