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雍年記》九:夢歸何處

2022 年 01 月 23 日   閱讀量:15.18萬+

文 | 張達

 

二零一六年二月九日:夢歸何處

二月六日,早上從(貴州省)D市出發,下午兩點左右回到新民村(高雍寨),張世祥哥哥開車來接我們(母親、我、妻子和兒子)。

二月七日早上去“喔耶”祭“奶奶”,在山上見到許多過去的朋友。晚上看村里燃放煙花,煞是好看,只是依舊覺得有些浪費與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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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雍寨一角,主要為張氏家族聚居地:高抱濃

二月八日,早上聽父親講家族史,僅追溯到太公那一代,也就是說,現在的我只知道:父親——爺爺——太公,再往前的祖先,就不清楚是誰了,多麼短暫的血脈,粗糙的記憶。

在高雍寨,張氏家族分兩支:江北(北:北方)和江朵(朵:南方);張氏又與萬氏(部分)構成一個大的宗族,張氏稱為:夠江,萬氏(部分)稱為:夠沃,(夠:爺爺,老人)。不知是張氏還是萬氏,其中一份部分後來改姓。我家屬於夠江、江北。

祖先從何遷徙而來,早已不得而知,現在我們家能清晰追溯的祖先僅是太公,即是我父親的爺爺,名叫:張六(“六”發音為:liou,音調在漢語音標的一聲和二聲之間,是我們家族的標誌),娶妻應該是萬氏,名:喔瓦侯,這個“喔”或“務”是“奶奶”之意,“瓦”或“娃”,讀音:wao,第一聲,來自巫滿組的土橋啦家族(一九七七年由高雍寨遷去)。

老人說,我們“六”這家與喬哥、保哥、喬碑哥一家的祖先是兩兄弟,他們的族名發音接近這個漢字“給”,第四聲,聲母不是g,是處於g和l之間的一個苗音。

太公太婆這一輩,或者更早,我們這支“六”的家族,應該還有:金榮(男)、簡榮(女),但又已不能確定其具體輩分與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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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為奶奶:服保秀

張六的子女有兩人,分別叫:張土六(又名張道榮,娶妻萬氏,名叫:服保秀)、張生米六(嫁楊氏,養育楊生保、楊有能、楊土妹包)。張土六這一輩是清末民國時期,同輩的還有:岩保漏(奪人妻不成,被殺)、包保漏(被抓壯丁,參軍,杳無音訊)、交保漏(嫁寨頭,育兩女),喔女漏(嫁新合村萬氏,養育萬九芹鬥)。

張土六與後四人應該不同父母,但是同宗同族,是最親近的兄弟姐妹,張土六因岩保漏奪人妻而被株連,三十出頭即被人殺害。包保漏在民國時期被抓壯丁,在國民黨部隊里當兵,有去無回——據說,曾回到三穗縣城,但聽別人說家人都被殺光,便不再回到高雍寨,而後去了台灣。

我們現在居住的高大三層樓木房子,即是他們這一輩人修建的,所以我說是民國的舊物,暗藏著民國之風流。

張土六和喔(奶奶)服保秀養育兩子:張金喬(張金土、張鵬程,一九三七年出生)、張生喬(三個月即夭折)。

張金喬,即我的父親,這是他的本名,苗族名字,但人們習慣稱呼:張金土,名字里帶上他父親的“土”(讀作tōu,不讀tǔ)字,張鵬程是其書名,偶爾使用。我母親叫:萬料娃,一九四零年出生。

父親說,我們家的字輩是這樣的:“庭軍仁世志,學道思尚達。”爺爺是“道”字輩,父親是“思”字輩,那我們這一代便是“尚”字輩,但我們都沒有這樣取名,有些遺憾。亂了輩分的取名,也是沒文化的一種體現吧。

我們兄弟姐妹有這些:張木高(張世和,父親與前妻之子)、張寶六(三歲多夭折)、張妹六(大姐,嫁萬氏)、張歐六(嫁楊氏,二零一一年八月二十四日病逝)、張許六、張耶六(嫁楊氏)、張長生六(張世祥)、張xx(男,僅九天即夭折)、張滿妹六(一九九四年服敵敵畏農藥自殺身亡,年十九)、張水保六(張世榮、張達,即是我本人)、張土妹六(嫁萬氏)。

張木高育一女:張梅。張世祥娶萬氏,養育一女一男:張喬妹、張志淳。我原本叫張世榮,補習小學六年級時改為張達,沿用至今,近年取筆名張孤,娶楊氏(政梅),目前育有一子:張志溥,兩歲。

除了記錄自家的歷史,二月九日,也即今天,大年初二,還因聽了兩件事,便有寫日記的欲望和必要。

其一是父親說,“歐掉不”山里的木房子已經賣給三舅,讓人感到失落,遺失了許多生命。苗嶺山巔,一座木板搭建起來的兩層雙間的木房子,曾是父親和我的避風所,居住的山窩。初中、高中的假期,我經常和父親住在山上,父親有時耕田種地,放牛割草,我有時也割草、砍柴,也寫作業,在萬山連綿間安靜地讀書寫字,不管豔陽高照,還是滴水成冰。

我曾在《舊夢瑣記》中記錄:“山高水長的一山谷梯田,散發著稻花之香,一丘挨著一丘順下去,形成波紋形,一層層的穗浪,從山嶺上浪下去,全是收穫的厚實。這是父親半輩子的耕耘,與天地同在,長在高大的山谷裏,春華秋實。我也常在此勞作,放牛,砍柴,犁田,打穀子,讀書,寫字,日落而息,日出而作,萬古常新。”

可惜,現在賣掉木房子,就再也沒有深山的耕讀日子。父親年老了,已經有兩三年不耕種,我也離開多年,不曾跋涉,去看望那一山谷的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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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掉不的木屋賣了

買來這座木屋之前,父親和我住在草棚里,用幾根木棍搭建,木條和杉樹皮圍住架子,上面蓋上雜草和樹皮。地面部分挖一個火塘,煮飯,只可擁擠著三四個人吃飯,所以,只要人多,就有一些人拿飯到外面去吃。從地面往牛圈上方鋪過去,便是睡覺的地方,所以,幾乎是人和牛同眠。

後來,父親從別人處買來這座木屋,建在一丘田的角落上,我們才與牛分居,有了比較寬敞的住處,里外兩間,里間存放稻穀,外間用來煮飯、吃飯;上下兩層,下層用來生活,上層堆放雜物,偶爾也用作床鋪。後來,父親加了一間偏房,作為雞舍。在前門右側加一間附房,作為臥室。從此,人與牲畜、吃飯與休息的地方才分開。

我曾在《舊夢瑣記》中描述:又夢到老家的“歐掉不”,這是我們家的田地所在地,父親長年累月在此生活與耕種,修建了木棚,準確說是一座矮小的木房子,上下兩層,人住在下層,上層放雜物,我經常在此午覺,聽著微風的呼喚,爽爽快快地躺著,度過青少年的許多美夢時光;里外兩間房,里面一間存放稻穀,外間是人住,有一個火坑,煮飯燒水。父親還另外搭建一間小小的偏房,恰好放進一架單人床,便是我們的臥室,放不下雙腳,直接坐在床沿。

二十年左右之後,這座承載我無數生活變遷的木屋,被賣掉了。永別了,我的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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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耕田種地的歐掉不

在《舊夢瑣記》中,我還做過這樣的夢:“隔著一座磅礴的山,無數的花草樹木,我在空氣中聽到父親無能為力的遺憾和無奈:耕耘了一輩子的良田就這樣荒廢了,再也沒有流水的滋養,從當初的荒野改造成良田,如今又回到了大自然荒涼的淒離,多遺憾,好無力啊,人的能力與生命是多麼的有限,再怎麼改造大地,到頭來大地還是原來的樣子。”

那為什麼要賣呢?原因有四:父親不種田,沒人去住了;這兩三年里,過路的人順手牽羊,今天拿走一塊木板,明天拆掉一片蓋房的樹皮,破壞了木房子,再不賣掉,就會被人拆掉,木板、柱子等將散失殆盡;三是因為沒有人居住和管理,雨水浸濕與腐朽了一些木板,“破窗效應”越來越明顯,房子越來越破敗;四是三舅需要重新修建一座耕田種地的木屋,恰好用得上。

另一件事,是聽村里人閒聊我們家族的一位老人,不被其子女贍養的悲劇。我好想把無情與拋棄的細節都寫出來,可是又擔心造成更多誤解與傷害,畢竟滿庭孤苦,群山哀泣。還是不說了吧,避免我在背後議論別人是非的嫌疑。

但我已被這種老人無家可歸的哀傷所擊傷,悲從中來,稀奇古怪地想起宋代張俞的《蠶婦》:“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渾身上下皆是綾羅綢緞的人,根本就不是養蠶人——你辛辛苦苦養育長大的兒女,卻不是為你養老送終的人。

黃昏的烏鴉哀叫,貓頭鷹或是什麼什麼鳥夜啼,是凶兆,無盡淒涼,可能有老人病危,面臨過世。這兩夜總是聽見不吉祥的鳥叫,叫得我心慌意亂。

風有風的哀傷,雨有雨的淚點。現在是晚上十點,我心悲涼,又不知該做些什麼事情,不如翻閱弗朗西斯·福山的《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從工業革命到民主全球化》(毛俊傑 翻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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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達,筆名張孤,記者、讀者、作者。


編輯:楓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