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雍年記》三十五:終於單干了

2022 年 04 月 01 日   閱讀量:15.99萬+

文 | 張達

 

二零一八年八月十二日:歷史沒有證據

萬秀林表哥的兒子萬家歡,今年參加高考,發揮失常,成績不太理想,達不到本科綫。昨晚,特意到他家中聊天,安慰他,也鼓勵他補習。

差生卻好為人師的我給他講了幾個小故事。

一個關於我外公(也就是萬秀林表哥的爺爺,萬家歡的太爺)和二舅(萬秀林表哥的父親,萬家歡的爺爺)勤快一輩子,是耕田種地的頂尖高手,比如插秧極快,在爛泥田也如履平地,年年豐收。這種家風,我們不該遺忘。

另一個故事是萬秀林表哥的,考上初中,連飯都吃不飽,也拼命讀書,百里挑一地考上師範。如此刻苦勤學,我們應當記得。

還有一個關於我王婆賣瓜的故事:萬秀林表哥師範畢業後,回高雍寨教書,恰好教六年級的我們。而在某次課間走到我的桌子前,翻開我的數學課本,發現課本仿若新書,從未被翻閱——這算什麼讀書啊?!

聽到如此批評與反問,我開始醒悟。當然,為時已晚而考不起初中,補習六年級。但只要啟蒙而開始復習,拿起課本來閱讀與練習,補習一年也會收穫很多。這是我鼓勵萬家歡補習高三的個人經驗,失敗者的負面意義。

不管是補習,還是讀專科,或者輟學,最後,我引王陽明先生的一段“勵志書”,以共勉:“志不立,如無舵之舟,無銜之馬,飄蕩不逸,終亦無所抵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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煥然一新的高雍寨

今天中午飯後,與父親聊天,悠悠往事,他講了一個多小時,集中在兩件事上:村寨邊界的糾紛與劃分、農村單干的歷史。

我們新民村(包括高雍寨、搞蒙寨、巫燒寨和歐滿寨)與苗嶺村、巫尼村的邊界問題,歷來多有爭議,也多次勘測與劃分。但父親說,因為很多歷史證據、文書都找不出來,雙方甚至三方都口說無憑。而今年鬧得有點“凶”,又集中在我們家的田地“歐掉不”,這個三地交界、交叉地帶。所以,新民村委會叫父親一起,到“歐掉不”去實地踏勘,與其他兩村的人交談,指認哪些田與地一直以來是我們家(村)在耕種,這既是歷史沿革與淵源,也是當前使用權的歸屬。

令父親有些難過的是,巫尼村把地界往南推移,幾乎劃到了搞蒙寨,而搞蒙寨的一些田地,歷史以來,雖也很靠近巫尼村,如今都成了巫尼村的地盤,田的耕種(使用)權是搞蒙寨的,但土地、山林的權屬在於巫尼村。

對此,父親有些想不通,因為之前就曾劃過一次,沒有那麼靠近搞蒙寨。遺憾的是,巫尼村和搞蒙寨都找不到當年劃定的那份文書。現在,只好重新劃定,結果就會有些出入,令人不甚滿意。

對於村子的單干,父親反復說過多次。就是新民村四隊(組)、六隊(組)、七隊(組),從一九五零年以來,就算是在六七十年代的大鍋飯時代,也偷偷單干,一直到一九八零年左右分田到戶。

說到一九七八年的改革開放,父親一臉的笑意,覺得在他的一生中,當時的社會最為欣欣向榮。有一件事,他說過多次:當初他在觀麼鄉政府開會,然後帶著幾張《貴州日報》回到“歐掉不”,路上閱讀,突然發現“分田到戶”的資訊,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覺得是報紙寫錯了,報導錯了。

所以,也不敢說給其他人聽,擔心說錯了而犯錯誤,被批鬥——後來,果然分田到戶,農民可以大張旗鼓地單干,多勞多得了。憑藉自身的勞動與智慧,獲得更多的勞動成果,有糧食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吃了,可以不必眼睜睜地等死了(糧倉有糧食,但不放給農民)。

(補記:二零二零年十二月十六日,顧久先生在貴州財經大學黔學研究中心講學《我心目中的黔學》,說“改革”……在這個過程里邊,人民群體發揮了主觀能動性,首先是從農業突破。我們今天知道有小崗村,但是貴州的有些村落,比如頂雲,可能比小崗村還早。)

所以,父親說,鄧小平應該來考察我們村的土地責任承包制,雖然偶爾有間斷,但我們村又特別是以上三個組基本實行單干。表面是集體合作(合作社制度與管理),集體勞作,集體吃飯,但背後則是各家種各家的田地,各家打各家的稻穀,各家收各家的麥子,各家養各家的耕牛,各家吃各家的飯菜。

(補記:在《懷念池必卿》書中,讀到王朝文懷念池必卿的文章,才知貴州的很多農村很早就自行包產到戶,偷偷單干了。到了一九八一年底,中央召開全國農村工作會議的時候,貴州全省實行包乾到戶的生產隊達到了百分之九十八。)

偷偷單干過程中,每家每戶領回自己的田地,表面上是集體勞動,農民一起出工,集體收工,所有收成都放置在一起,但農民基本都在自家田地勞動,牽著自家的牛各自耕種,並清楚地登記每家每戶的收成。於是,出現兩個帳本,一是上報給工作隊的集體賬目,一是農民自己的帳本。

其中有一次,某個農民疏忽,把帳本遺忘在倉庫門口,被人發現而告密。父親是會計與保管員,工作隊的領導就批評了他,要求整改,真正實行集體勞動、集體吃飯,把吃大鍋飯的政策執行到底。但是,後來,農民們依然實行兩套方案,表面吃大鍋飯,實質已經單干,所以死人就少了。

自然,十一屆三中全會後,為了公平,全寨子都按家庭人口數量,再次分田分地,一直到現在。

這些事,父親常說,不必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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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牛是高雍寨農民的核心勞動力

想說的是,父親回憶這些往事時,說得有聲有色,清清楚楚,點名道姓,並時常有各種當事人道貌岸然的話語,生動的語言,形象的比喻,處處皆是賦比興。比如說,一個人違法而被逮捕,被說成用腦袋去撞岩洞(萬分危險,堅不可摧),明知故犯,被處罰是活該。

二舅、三舅曾到其他寨子的地盤去砍樹,被抓,而被批評:用腦門去撞擊懸崖峭壁上的石洞,自我毀滅,活該;也可以說成這樣:馬蜂窩本來就在那里,你不犯它,它不犯你,你卻偏偏要去捅它,不被蜇得頭破血流才怪呢——被毒刺刺傷,活該的,自找苦吃,自作自受。

把苗語轉譯為漢語,變得寡然無味,了無生趣。我也自知毫無風趣,似乎腦子進水,一團漿糊,語言的板結與僵硬、單調與無趣,毫無靈動與彈性,揮灑自如又言簡意賅,鮮活生動,妙不可言。悲哀啊,我缺乏才情,毫無文采。

父親的談話,我有錄音,日後慢慢整理,把苗語翻譯成漢語(文字),以作歷史的證據,歲月的紀念。

【作者】:張達,記者、讀者、作者。


編輯:楓筠